表面上看起來,穆棉一如往昔,匆匆的上班下班,回到家只是靜靜的
窩著發呆。但是這種發呆卻和以前那種慵懶的享受不同。

像是內在淘空了,只剩下空殼的穆棉,洋娃娃似的坐著。而且,她幾
乎很少把頭轉向也在家裡的至勤。

放了寒假,經過了半個學期的瘋狂活動,疲倦極了的至勤雖然覺得打
工唸書社團都極其有趣,但是這樣交相煎實在太離譜了。所以一放假
,至勤謝絕了所有的邀約和活動,甚至打工都停了下來。

若不是訂不到機票,他可能會帶穆棉出國去。那裡都好,現在他的存
款可以應付出國的費用了。好幾個月了呢,他幾乎見不到穆棉。

「穆棉~~」他笑得眼睛彎彎,握住穆棉柔軟的手,「雖然訂不到機
票,我們還是去玩好不好?妳看宜蘭好?還是鵝鑾鼻好?」

穆棉大約過了兩秒鐘才動了一下,原本潰散的焦距慢慢的收回來,這
才凝視著至勤。「什麼?」

至勤覺得困惑,又重複了一遍。

她將眼光挪開,輕輕的說,「工作很忙,不能請假。」

看著神情漠然的穆棉,至勤覺得有點慌張。有些事情不對了。但是他
又不知道哪裡不對。

「穆棉…」穆棉卻站了起來。

「我睏了。」她筆直的走進房間。至勤被她的異常弄慌了手腳,急急
追了進去,發現穆棉已經躺平,睡著了。

呆呆的望著她的睡臉。穆棉…穆棉沒有摸我的頭…穆棉沒有搔我的下
巴…

她就這樣去睡了!至勤突然覺得咽喉乾渴起來的害怕。

就是幾個月的光景而已…在這種瘋狂的忙碌當中,覺得每一天都過得
非常迅速。這麼一霎那的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換成至勤不能入睡。

朦朦朧朧的睡去,穆棉去上班時的那聲鐵門,驚醒了他。

急急的追出去,只來得及在陽台上看見穆棉。她進到一輛銀灰色的車
子裡,那輛車至勤是知道的。

那是良凱的車子。他的心臟,猛然的沈入深深的冰窖中。

積在內心的憂慮和煎熬,混著一天一天的不安,越來越劇烈。

但是穆棉像是完全沒反應一樣,對於他的焦心,完全的視若無睹。至
勤做飯給她吃,她會安靜的,機械式的吃下去,卻不像以前那樣露出
滿足快樂的笑容。

事實上,她已經很久沒對著至勤笑了。甚至連有至勤這個人都忽略過
去。

但是良凱每天都來的。接她上班,送她回家,有回買東西回來,看見
穆棉少有的,對著良凱一笑。這希罕的笑容居然是對著良凱…

手一鬆,手上的袋子掉在地上,滿地滾著罐頭。

至勤的笑容也跟著稀少起來。兩個人住在一起,相對無言。氣氛窒息
而凝重。

直到穆棉超過半夜四點鐘才回家,卻連通報平安的電話都沒有,至勤
終於爆發了。

「連通電話都沒有,妳是手斷了還是腳斷了?沒想過我會擔心嗎?」
至勤瘋狂的叫了起來。

穆棉卻只是冰冷的抬起眼睛,那雙清清亮亮的眼睛卻沒有一點生氣,
「我有行動電話。」

「晚歸是妳要打給我的!妳不明白阿?」

穆棉沒有答腔,垂下眼瞼將套裝脫掉,「我要洗澡。」

「不准走!」這些天的焦慮累積,已經超過了臨界點了,「我受夠了
!如果妳要我走,直說就好了!不用這樣冷冰冰的對著我!」

穆棉背對著他,全身僵硬了一下。終於,這一天終於來了。

「你等這天很久了吧?」她的聲音輕柔如耳語,「這樣你就可以飛到
她們的身邊去。」

「她們?什麼她們?」至勤又生氣又悲哀,「不要顧左右而言其他!
妳準備接受良凱了,對不對?」

「那你又準備接受誰了?」穆棉轉過臉來,她的臉像是打了一層石膏
,表情冷靜而呆滯,「學妹?鄭華年?范心怡?江薇?還是陳雪諸?


大吃一驚,「妳…穆棉…妳居然窺探我的隱私!」她怎麼知道那些女
孩子的?「她們都很單純,不要隨便對她們動手!」他突然覺得害怕


一下子,穆棉的眼神失去了焦距。至勤在她眼前模糊成一團,幾乎什
麼都看不到。她盤起一條腿坐著。

「我什麼都不會做。」出神了一會兒,「算是我錯好了。都是我的錯
。」

「她們只是朋友…」至勤心底卻覺得刺痛。穆棉…穆棉為了想他離開
,所以故意這樣做嗎?

良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門是開著的。」穆棉輕輕的說。

他開門,寒氣嚴森森的撲上來,將他幾乎奪眶的眼淚凝固住。

等那聲鐵門關上,穆棉緩緩的溜倒,躺在地毯上,濃厚的長髮無助的
蜿蜒著。她的神情依舊呆滯,沒有悲喜,也沒有眼淚。

這樣好。失去了就不用再擔心。心臟也不用繼續開著大洞。因為已經
沒有心臟了。

曲著身子側躺,這樣可以減輕心口淘空,痛苦的感覺。躺了很久很久
,躺到日光金黃的鑲著窗邊。她乏力的四肢爬行的找了藥吞下去。用
最正常的聲音留了言給良凱,沈沒到安靜死亡般的睡眠中。

過了兩個小時,至勤推開房門進來,望著穆棉灰敗的神情。他伏在穆
棉的被上,乏力的連痛哭都沒有眼淚。

穆棉的話在他心底迴響著。每一個女孩子的名字,緩緩的擴大,交集
。我沒愛上她們,為著自己辯解著,只是比較要好一點,只是跟她們
聊天比較愉快。

但是,他多久沒跟穆棉聊天?從來不向穆棉提她們,是體貼?還是私
心?

說這些都來不及了。

垂首坐了一會兒,他開始慢慢的整理東西,一夜沒睡的疲勞,讓他手
腳有些不靈光,連存摺都掉到字紙簍裡。

去撿的時候,卻發現了藥袋。

穆棉?穆棉為什麼要到T大看病?這兩天沒聽見她咳,也沒有生病的
樣子。

她最討厭醫生了。怎麼會自己去看病?什麼病?

他覺得荒謬。日日和穆棉住在一起,居然不知道穆棉生什麼病。

推開歉疚的感覺,開始細細的翻著抽屜,找到了相似的藥袋,裡面的
藥已經吃了一半多了。

各拿了些和外包裝,到醫院問人。

「這是百憂解。」

「什麼?」

「百憂解嘛!就是專門用來治療憂鬱症的藥,療效不錯。」

憂鬱症?穆棉有憂鬱症?我和她住在一起這麼久…居然不知道她有憂
鬱症?

我在幹嘛?

回到空空盪盪的家裡,長期習慣的囂鬧,在乍然的寂靜中,突然讓他
好生不慣。

這種寂靜,就是每天穆棉單獨面對的。因為這種孤獨,所以穆棉犯了
憂鬱症嗎?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穆棉打開門,在玄關坐了一下,雙眼死寂的望著虛空,過了一會兒才
發現至勤的存在。

但是掃過至勤的眼神卻不再有任何波濤。那是放棄的眼神。

至勤沒有說什麼,「吃飯了。」

沒有違抗,靜靜的坐在餐桌進餐。

「我沒走。也不打算走。」至勤說,「妳說過,我是妳的貓。我可以
留在這裡。」

她的湯匙停在半空中,像是一下子不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歐,是阿。你是我的貓。你可以一直留在這裡。」然後她繼續低頭
吃飯,沒有說話。

吃過飯,她坐在牆角,抱緊貓玩偶。至勤望著她,想要握她的手,卻
被閃掉了。

「不要對我好,至勤。」穆棉低低的說。

「為什麼?」

她沒有說話,將臉埋進玩偶毛茸茸的頸子,抱著貓玩偶的手,用力到
骨節發白。

「是我忽略妳。我不是隻好貓。」

良久,輕輕的,穆棉說,「你是人,不是貓。」

將臉偎著玩偶,穆棉看起來像是個小孩,卻不管至勤說什麼,她都不
再說話。

即使天天送穆棉上班,接她下班,但是穆棉眼底的神情,還是一天薄
弱過一天。至勤覺得焦急,卻只有深深的無力。

直到穆棉不再看他,他才發現,穆棉對他這麼重要。因為知道她會忍
耐的等下去,所以至勤很放心的,貪婪的過著自己的人生。

我是妳的。穆棉若漸漸的消失了生氣,那我也…那我也…我也失去
快樂的感覺了…

不知道該怎麼辦,除了盡量的陪伴她,至勤不知道該怎麼辦。

即使是上班時間,也渴望見到她。起碼上班時的穆棉,和以前相差比
較少。

悄悄的繞去想看她,卻看見她和良凱雙雙走出來。上班時間,要去哪
裡?

狐疑的招了計程車。一路跟到T大醫學院。然後走過長長的迴廊,進
了精神科。那刺眼的招牌,筆直的刺進他的心裡。

不顧醫護人員的阻攔,他闖進去。

「還是不願意多談?」醫生職業性的溫和,對穆棉卻沒有什麼用處。

「只要拿藥就好,謝謝。」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客氣。

至勤的闖入,讓穆棉和醫生都一愣。

「我們回家,穆棉,回家。」他拉著穆棉,「不要在這裡。妳不是病
人,不是的。」

「你是…至勤?」醫生心平氣和的微笑著,「難怪我覺得名字耳熟,
可不是柯警官的繼子?柯警官…」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溫和,「柯警官
也是我的病人。」

至勤回頭看他,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噁心和憤怒。

他知道。他知道繼父對自己的骯髒慾望。斜著眼睛看他,不發一語,
只是扶著穆棉。

「我還得看病。」穆棉有些侷促的說,「回家去,至勤。別這樣。」

「不要。穆棉,我不要妳生病。」

醫生在鏡片後面的眼睛,仍然那麼的溫和,「至勤,誰都不喜歡生病
。所以醫生是種討人嫌的工作。更何況是精神科大夫。但是穆棉需要
治療。」

原本對著穆棉撒賴的至勤,眼神森冷了起來,「哦?大夫,那麼,你
的精神狀態百分之百的健全嗎?」

大夫無懈可擊的溫和,卻在千分之一秒鐘有著短暫的崩潰,雖然又迅
速的重建起來。

「世間沒有所謂的正常,只有一千種瘋狂的面貌。」

至勤笑了,「大夫,你自己也承認了,你也是諸多瘋狂相中的一種,
又何必治療,或是自以為治療的好穆棉?」

換大夫笑了。「但是我能讓穆棉的瘋狂相不感到那麼的痛苦,讓她接
受自己的那個面相。」

「是嗎?」至勤露出美麗的笑容,那是含著邪氣和天真的笑容,強烈
的讓人無法眨眼睛,「穆棉讓你治療多久了?十年?十五年?你治好
她了?」

「若不是她的生活有了新變化,穆小姐已經好些年沒發病了。」

「你在指責我!」至勤勃然大怒。

「不。我沒那種意思。不過,至勤…葉先生。說不定你會需要我的幫
助。」

在至勤衝過去揪住大夫領子之前,穆棉喝住他,「做什麼?至勤?」

不甘願的聽話,他將臉偏一邊。

「不好意思,大夫,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原本眼中一直沒有生
氣的穆棉,卻這樣冷靜自持的微笑著,「至勤,出去。」

「可是…」

「乖。」她抬頭看著至勤,溫愛的,「聽話,我跟大夫說點話。」

靜默了一會兒,至勤點點頭,先出了診療室。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大夫對她笑著搖頭。

穆棉的臉閃過一絲嫣紅,雖然只是一下下,「讓大夫看笑話…不過,
我的毛病和至勤無關。」

無關?大夫推推眼鏡,「下個禮拜還是來跟我聊聊天?可好?穆棉?


她終於肯直視大夫,眼中有種悲壯的悽愴和歡喜。

走了出來,至勤又和良凱對上了,兩個人怒目而視。

「別像個鬥雞似的。」她拉了拉至勤的臂膀。

良凱堅持要送穆棉回家去,卻不能避免的也載了至勤。

可惡,邊開車,良凱邊在心底痛罵,早知道就別去買那啥勞子的煙。
居然讓至勤闖了去,穆棉幾乎變成我的了…事實上已經是我的了!這
混蛋小子卻又勾引得穆棉向著他!

至勤當然知道良凱的想法。罪惡感?那是什麼?他只想抱住穆棉大笑
三聲。穆棉是我的。

「穆棉是我的。」正在開門的她,讓至勤粗魯的從後面一衝一抱,差
點撞上門,對這種衝動的熱烈,穆棉卻沒推開他。

嘆口氣,輕輕的拍他的手背,「是阿,整個都是,我們回家吧。」

回家。穆棉不知道下了多大的決心,決定讓失去至勤的恐懼成真,省
得天天零零星星的凌遲。總是要走的。早晚總是要走的。

但是…他卻追來了。怎麼拒絕他?怎麼拒絕他渴求的眼睛?

像是那些心傷悲痛都只是夢一場。只要他開口。只要至勤開口,就算
是心臟都可以挖給他,更何況是小小的悲愴?

「為什麼?為什麼穆棉又肯理我了?」這種小孩子似的嬌態,也只會
在穆棉面前展現,「為什麼嗎?為什麼嘛?」

穆棉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笑出聲音。

總不好告訴他,因為你追來了。

因為你追來了,讓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是多麼的重要。雖然你走的
時候,我會被摧毀的非常徹底。是的,徹底。

她握緊胸口掛著的護身符。恐怕…就算是廖哥哥的遺言,也不能停止
我自毀的時刻。

輕輕拍著依偎著的至勤,悄悄的拭去眼角甚出來的淚水。

至勤卻從牆上的鏡子,看見穆棉悄悄拭淚的表情。他失神了一下子。
酸楚而甜蜜的感傷。

我終於,抓住了穆棉的瞬間。

第二天他回到學校。放寒假的畫室,冷清清的像是有鬼魅般。已完成
未完成的人物靜物,目不轉睛的看著至勤專心一致的畫畫。

一直遲遲無法下筆的地方,就在那一刻,有了。

完成後,昏暗的冬日,緩緩的飄起刺骨的雨,切割著模模糊糊的窗戶
。將下巴擱在手背上,看了許久許久自己的作品。細心的,用油紙一
層一層的包起來,不讓雨水打溼了。

慎重的放好,蒙著布,至勤開始打掃,煮了穆棉愛吃的菜。

然後,等。

他一定是睡去了。紛亂的夢境,自己似申辯,也像是在發怒。不要搶
走。別搶走我的…我的…往下望著搶回來的人兒,卻漸漸的縮小,縮
小。

縮小到能溫馴的抱在懷裡,有著光潔柔白毛皮的貓。

我的賽茵。

醒來,正好穆棉蹲著看他,疲勞的眼神,溫愛的看著。

那也是賽茵的眼睛。至勤笑了。

「這麼高興?」穆棉笑彎了眼睛,「有什麼好事?」

「有阿。」至勤正在熱湯,拿著湯勺的他,「我愛妳。」

穆棉輕輕搖搖頭,好脾氣的拿他沒啥辦法。

吃過飯,至勤將畫拿過來,上面的黑布還是沒有拿掉。

「做什麼?神秘兮兮的。」

「本來想生日的時候給的。不過,我覺得,現在是最好的時候。這段
日子,我不是只學會了跟女生搭訕而已。還不好,不過,我盡力了。


他將黑布拉下來。

穆棉的笑容一下子全部消失。

面目酷似她的女子,反剪著雙手,赤裸的腳踝鏈著極粗的鐵鍊,深深
的繫在海底,滿頭長髮在水底漂蕩,身上縱橫著無盡的,觸目驚心的
鞭痕。

深黝極藍的海水,深幽沒有聲音的寂靜。

不能呼吸,也無法死去。

但是,另一個天使模樣的海魔,卻用著少年的面容,半閉著眼睛,似
安詳似痛苦似愉悅的抱著她,身上有著相同的鞭痕,兩個人一起遙望
極遠的海面,蔓陀羅花般的太陽,那麼的嬌弱而遙遠。

酷似自己的女子,專注的穿透了冰冷的海水,眼神卻像是被炙熱的豔
陽燃燒似的。勉強用冰冷的海水壓抑火般的情感,每一道鞭痕,像是
壓抑不住這火熱的痛苦,就要焚燒起來。

和眼神相反的面容,卻是和平溫柔的。眼角含著淚。

穆棉的心思一下子飄得很遠很遠。

從她懂事之後,就發現,自己是個幸運兒。相愛的父母,用相同的愛
情愛著共同的女兒。她的世界向來和諧。父母對她至大期望不過就是
堂堂正正的做人,從來沒給過她什麼壓力。不合時宜的父母親,連跟
別的孩子比較都覺得羞愧。

「穆棉就是穆棉,幹嘛得跟別人家比阿?好或壞,都是我們的穆棉阿
。」

為了這份放心,她從來沒有讓父母親失望過。

十九歲,考上大學的時候,父母跟她一起吹蠟燭。

二十歲,廖哥哥不好意思的來送生日蛋糕,爸媽熱烈的歡迎他。篤定
的,還年少的穆棉覺得…

這是應該的,因為廖哥哥是,「家人」。

二十二歲,廖哥哥的爸爸媽媽送來和服做禮物,吃著媽媽做的戚風蛋
糕,歡歡喜喜的和初見面的穆棉及爸媽相談甚歡。

這是應該的,因為廖哥哥的爸媽,當然也是我的,「家人」。

年輕的穆棉這麼的相信世界。相信她的家人會漸漸增加,每增加一個
「家人」,就是增加一個愛她的人。

直到那天來臨。世界倒錯翻轉。那個窒息的血色黃昏。

趕去日本,她深愛的家人只剩幾小袋碎肉,但是廖哥哥的遺書,居然
躲在不鏽鋼保溫瓶裡留著。

潦草的幾乎看不懂的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希望自己真的沒見過這
張紙條。

活下去。小棉,為了我們全部,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微溼的紙條,她的淚水和廖哥哥的淚水混合,真的非常非常的苦澀。

為了這張紙條,她咬牙捱過這麼多年。生活的鞭痕。寂寞的鞭痕。想
念的要發狂的鞭痕。穆棉的眼前模糊起來,緊緊的抓著護身符,裡面
藏著廖哥哥給的紙條。

為了不再失去,除了賽茵,她封閉了自己的感情。勉強自己走下去。
但是賽茵的死,卻崩潰了她。然後她遇到了一定會失去的至勤。

不要離開我。悄悄的,絕望的,在心底吶喊著,卻永遠也說不出口。

「我不會離開。」至勤從背後抱住她,聲音接近嗚咽,「所以,請妳
不要離開我。」

眼淚終於慢慢的滑下來,朦朦朧朧的眼睛中,緩緩西落的星月,泛著
五芒六芒的霜花,漸漸模糊,擴大,像是蔓陀羅一樣。粼粼的水光滿
室。

終於,他們一起看到,畫裡的深海,還有海面上蔓陀羅顫抖搖曳的光

相吻著,像是就要沒有明天。

嚴寒日趨濃重。在短暫的寒假裡,回到過往的安靜氣息中。待在家裡
的至勤,在朝東的小房間裡畫畫,有時背著攝影機出外取景,要不就
看書,玩電腦,徹底的享受安靜,享受和穆棉相依的光景。

但是穆棉連在輕笑的時候,眉間都有憂愁的陰影。

「試著相信我,好不好?」輕輕揉著她的眉間,「相信也是過一天,
不信任也是過一天。但是…妳相信我的時刻,卻可以快樂著。將來的
憂愁,將來再來承擔,好不好?」

望著他清澈通透的眼睛,瞳孔裡倒映著自己的臉,不禁撫著他的頭。

「的確,我沒辦法時時刻刻愛著穆棉。在工作的時候,在上課的時候
,在社團的時候,是的,很少很少想到穆棉。因為穆棉在這裡,」他
指指自己的心臟,「所以我用不著時時想著。因為就在這裡。」

「但是,只要一空下來,我的心裡,就只有穆棉而已。」

酸楚湧上眼眶,停了一下,讓眼眶裡的淚退回去。

「我們差了十七歲。你還有很多好日子要過。」穆棉溫柔的說,就因
為如此,所以…她不敢阻撓至勤的未來。

「如果沒有穆棉,再好的日子也不好過。」將穆棉的頭摟進懷裡,「
十七歲而已。」

「我可以當至勤的媽媽了。」抱緊他,享受被照關憐愛的感覺。

「但是,穆棉不是我媽媽。」

「將來我會先老。」

「我也只是老得慢一點。」

哭泣是一天,歡笑也是一天。她的眼淚慢慢的乾了,開始有了真正的
笑容。

年夜飯。至勤拒絕了母親要他回去,穆棉也拒絕了良凱要接她回鄉過
年的計畫。

他生氣的摔了電話,穆棉有些黯然,緩緩的放下話筒。

至勤從背後抱住她,「沒關係。我在這裡。」他聽見了摔電話的聲音
了。

穆棉勉強的笑一笑,握住至勤的手。

堅持年夜飯要由他來請客,穿著昂貴雪紡大衣的穆棉沈思了一下,笑
咪咪的指定地點。

至勤挑高了眉毛,想想,又笑了。

所以他穿了頹唐的長風衣,挽著貴婦般的穆棉,漫步在龍山寺附近的
夜市。

夜來燈火繚繞。冷得幾乎僵硬的大年夜,整條夜市沸騰著,瀰漫烤香
腸的氣味,為了畏寒,相偎著行走。

這樣的他們,在庶民風格強烈的華西街夜市很受矚目。清麗脫俗的少
年,和雍容優雅的中年美女,用著自然的曖昧態度,讓人揣測兩個人
的關係。

吃了燒酒雞,吃了蚵仔煎,等再也吃不下的時候,便到處遊蕩著夜市


至勤順手買些小東西給穆棉,這讓她覺得像是回到被寵愛的日子。但
是看著極力裝出大人樣的至勤,她還是覺得好笑。

「至勤,你就是你,不用裝大人了。」她輕笑著。

被看穿的至勤,伸了伸舌頭,「我想當穆棉的家人呀…疼愛穆棉的家
人。」

定定的看著他,柔聲說著,「至勤早就是家人了。」

但是我想疼愛妳。就像被妳疼愛一樣。不僅僅當妳的貓。我也把妳當
成我的貓。

用力的握緊她的手,在五顏六色的飾品中,看到兩圈簡單的銀戒。雖
然心不是戒指可以拴住的…但是他想把自己銬起來,讓穆棉安心。

想把戒指套在穆棉的手上,結果穆棉把左手伸出來。

「也對。銀戒指不適合求婚用。」至勤嚴肅的說。

輕輕敲了他的頭,穆棉笑著,讓至勤把戒指戴上去。

「等我。等我能獨立的時候,我要娶穆棉。」至勤專注的看著她,沒
有笑容的靜穆著,貪看著他無瑕的容顏,覺得他背上虛擬的翅膀搧動
,氣流居然強烈如電流。

急速上湧的幸福感,讓她呼吸困難。

整個大年夜,都在夜市遊蕩著,一直遊蕩到龍山寺的前面,寧靜的山
門從來不會在深夜裡開啟。也就把夜市的囂鬧關在門外。

就像在這片深夜寒氣侵衣的時刻,他們的耳朵自動關機,將所有的煩
擾趕了出去。

齊齊在門外跪下,雙手合十。沒有牽手、親吻、擁抱,卻比任何時候
都貼近對方。

神祇…若真的有神祇的話。請傾聽我們卑微的願望。冰冷的銀戒讓體
溫烘暖了,雙雙閃著幽微安靜的光。

只要能在一起就好。即使要減壽十年、二十年。請傾聽我們卑微的願
望。

沒有說出口,卻許著相同的願望。

輕擁著,靜靜的離去。

「明年的過年,我們還是一起過。」

「當然。」

有什麼好懷疑的呢?如果分離的那刀真的會來…等砍下來再喊痛不遲
。現在不用急著哭。

穆棉的笑容漸漸增多,醫生雖然覺得心驚膽戰,卻也不得不同意她的
狀況的確好轉。

尤其開學後,至勤將社團全辭掉,只剩下打工要忙外,時間顯然空了
出來,每天看得到至勤的心安感,讓悽惶惹人疼痛的穆棉,漸漸煥發
出活力,許久沒聽見的大笑,偶而也會在家裡出現。

一點一點,重重封印的少女穆棉,從歲月摧殘的手底,露出淘氣的眼
睛。

這讓至勤快樂起來,工作時分外的帶勁。他和烈哥已經成了拍檔,鏡
頭下的至勤,從最初的冷漠和僵硬,之後粗野的潑灑自己的魅惑力,
到現在,溫柔寬宏的天使樣。

他成了新美國棉的代言人,就為了他聽見「棉」這個字,滿溢出來的
愛與溫和。

但是,今天的拍攝工作,卻很不順利。

至勤的確很努力,但是全身滿滿的暴戾之氣,卻拍不出新美國棉的純
淨和柔軟。

「不拍了!下工下工!」其他的人喃喃的抱怨著,議論著,走出攝影
棚。

烈哥轉身離去,至勤乏力的將頭靠在手臂。

冰冷啤酒使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默默的接過,喝著至勤原本不喜歡
的啤酒。

「剛打架?跟誰?」烈哥丟了幾片OK繃,至勤的指節或整或破,有
的烏青,有的又流血。

「一個混蛋。我真想殺了他。」大口喝了幾口,一不小心嗆到,咳得
臉都青了。

「不會是副總監吧?」烈哥想到陰森森的良凱,不禁頭痛。

「為了她身上累累的瘀青和抓傷,我應該將他凌遲。」怨毒的,至勤
從牙縫幾出這句話,忿忿的開了另一罐啤酒。

「阿?」烈哥握扁了啤酒罐,有些失措,「難道…不會是他對穆小姐
…呃…那個…」

「不要說出來!」至勤吼著,「不要說出來…烈哥…我怕我控制不住
,會對你動手…」

「這個…自己的女人被人家傷了,的確是會氣死人的…」烈哥輕輕咳
了一聲,「但是你不可以怪穆小姐,知不知道?女人家已經夠傷心了
。反正你們也不會結婚,拿這種事情指責人家太沒品了…」

「我從來沒有怪穆棉。野狗要咬她,她能有什麼辦法?」若不是怕穆
棉沒人照顧,他是很想乾脆殺了那傢伙,「誰說我不會娶穆棉?等我
當完兵,就跟穆棉求婚。她答應等我的。」

烈哥搔搔頭,「至勤,穆小姐是很好,但是她大你這麼多…」
「跟和我年齡相稱的人結婚,就會幸福嗎?」至勤大膽的直視烈哥的
眼睛,他一時語塞。

是阿,能保證嗎?

「或許無法保證。」

「是阿,我知道。」

心事重重的回到家裡。看見穆棉胡亂丟在桌子上的藥袋,痛心的感覺
一點一滴的爬上來。

那天穆棉回到家來時,他正好在廚房做果凍。聽到穆棉進來,探頭出
來看,她已經衝進浴室裡洗澡了。奇怪的是,常常被至勤碎碎念,滿
地丟衣服皮包的壞習慣,居然沒有犯。

等果凍涼了可以放冰箱,穆棉居然還在浴室裡。

「穆棉?棉?吃飯了沒有?我幫妳留菜囉…棉?妳還在洗澡?不要睡
著了,棉?!」

「我沒睡著,」大約是浴室的迴音效果吧?她的聲音怎麼悶悶的?「
就好了…快好了。」

奇怪。至勤覺得有點不對勁,熱好了咖哩和湯,穆棉出來,穿著白棉
睡衣,規規矩矩的扣著釦子。

「怎了?眼睛紅紅的?」

「隱形眼鏡啦。揉的。」穆棉低頭開始吃飯,為了舀湯,寬鬆的長袖
子褪到手肘,一大塊的烏青,把至勤嚇了一大跳。

「怎麼了?!」不管穆棉慌著躲,發現左手也有相同的烏青。

一圈,後手肘又一個深深的青印子。就像是被人強迫的抓住雙手似的


「發生什麼事情了?」至勤火大起來,「為什麼呢?良凱在幹嘛?他
不是要送妳回來嗎?…………」

望著不肯說話的穆棉,他愣住了。

「難道是良凱…」

「不!不是,不是!不是!」穆棉急著分說,至勤怔怔的,突然野蠻
的扯掉她睡衣的鈕扣。

「住手!至勤,別鬧了…」她的脖子整片整片的烏青淤血,有的是殘
暴的吻痕,有的是深得幾乎出血的齒印。

「鬧?」他氣得指尖都發冷,「那個混蛋~我馬上去殺了他~」

「不要…」穆棉拖住他,懇求著,「真的不是,不是不是…」

「不可以說謊。」至勤一想到良凱居然這樣傷穆棉,只想要殺了那個
混蛋。

「……………」默不作聲了一會兒,穆棉輕輕嘆了口氣,「我虧欠他
也不少了…」

「再虧欠也不是這麼還的。」至勤漲紅了臉,拼命忍住在眼底打轉的
眼淚。

穆棉害怕嗎?那個時候?有沒有喊我的名字?是不是希望我去救她?
還有多少我看不到的傷口?

他緊緊的握住拳頭。

若是可以,我想殺了他。一開始被他可愛的臉龐騙了的良凱,被打了
幾下就招架不住,但是被打得這麼慘,他卻在狂笑。

「你打阿!繼續打阿!」良凱嘴角流著血,吼著,「就算打死我了,
穆棉還是跟我睡過了!」刺耳的狂笑,惹得至勤眼睛發紅,緊緊咬住
牙齒,免得自己失控。

豁出去的他,連珠炮似的污言穢語,不停的重複穆棉和他之間的過程
,誇張的形容穆棉的歡叫,和淫蕩的舉止。

慢慢的舉起拳頭,狠狠地命中鼻樑。至勤很明白,他沒打斷良凱的鼻
骨,只是流下來的鼻血,可以讓他暫時閉嘴。

「你雖然認識穆棉這麼久,事實上,你不了解穆棉。」盛怒離開了至
勤的臉,慣有的冷漠像是面具似的,「對於任何違背自由意志的人事
物,都只會引起她的不悅。」

將良凱摜在地上,「我知道穆棉。雖然我還沒碰過她。但是我知道,
她才不會屈服在強暴犯的手下。但是我也知道,不管是不是強暴犯,
你對她來說,都是不願傷害的人,所以…」踢中良凱的肚子,讓他吐
出來,「所以,這樣就好,不能取你性命。」

今天早上才發生的事情,但是打從他一離開,就開始後悔了。

怎麼就這樣放過他?起碼要電擊棒伺候一下,就像香港警察對付強暴
犯做的「行為治療」。

穆棉比往常早到家。憂心忡忡的朝至勤的身上看了又看,擔心的拉了
他的領口,又尋著他的手。看見或整或破的拳頭,她的眼淚,開始在
眼底打轉。

「你怎麼…這樣不可以…」鼻子強烈的酸意,幾乎讓她流淚。

「不小心跌倒的。」

「胡說!」穆棉哭了出來,急急的找了藥箱出來包紮。

「你不該找良凱打架。」包好了,穆棉低低的說了句話。

「我又沒打良凱。」至勤心底想著,我只是打了個禽獸,可不是趙良
凱。

不知道怎麼安慰哭泣不已的穆棉,至勤只能抱緊她。

沒關係,沒事的。我在妳身邊,一直都在的。輕輕搖晃著身體,讓穆
棉緩緩的停住哭泣。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不讓穆棉掉眼淚。被打得幾乎站不起來的良凱
,抱著肚子,精疲力盡的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將門鎖起來。對於驚嚇
的同事上司,完全無動於衷。

趴在桌子上,沒有一點力氣。這麼多年的愛戀,終於到了盡頭。穆棉
雖然沒有追究,但是她看著自己的眼光,卻充滿了恐懼。

不要這樣看著我,穆棉。我愛妳,我愛妳阿…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
這眼光我抵受不住…

所以,至勤發狂似的拳頭,他不大覺得痛,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大家都一起死好了。大家都不要得到。他發現自己敘述的能力是這
麼的強大,強大到自己幾乎都相信了。

但是那該死的小鬼,卻一點兒也不肯信。

或者說,居然沒打算追究穆棉被侵奪的事實。

什麼都結束了。血管裡的血液,急促的流著,潺潺的連自己都聽得見


行屍走肉似的回到家裡。電話響了很久很久,他一直不想去接。響了
好幾次,他終於拿起電話。

「幹嘛不接電話?」羅絲不怎麼高興,「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一直積壓著的眼淚,突然崩潰。他嚎啕起來,嚇到了羅絲。

延後了回家的時刻,羅絲盡快的趕過來。替良凱請假,照顧他,給他
安慰和支持。

為什麼…我那時候會答應跟羅絲離婚?半昏半暈的依在她的身邊,覺
得強烈的愛苗又開始滋長…

但是羅絲卻只輕笑了一聲。

「良凱,你有戀屍癖。」

「胡說。」良凱有些恚怒,可恨羅絲總不願意將他的話當真。

「真的呢,因為你老喜歡抱著過往的屍首眷戀。我和你一起生活的時
候,你只心心念念的眷念遠在北部的穆棉,等我離開了你,你才開始
眷念我們曾有過的美好生活。」羅絲輕輕爬梳他凌亂的頭髮,「今天
是穆棉確定不要你了,你就回過頭來想著我的好了。」

溫暖的東風穿堂而過,飄來茉莉淡淡的芳香,混著羅絲身上的一生之
水。

恍惚了一下。穆棉擦向日葵,卻喜歡在辦公室插上大把的玫瑰。羅絲
偏好香水百合。

這兩個女人,都偏好花香。但是他住的地方完全沒有味道。也不知道
可以把花香帶進來。

他的生活,得由她們的香來填滿才行。但是香氣終歸飄渺。

「是我不好…」他握住羅絲的手。這些年打工勞動,閒暇她又喜歡蒔
花種菜,不復往日嬌嫩。這長了幾個繭又微粗的手,卻讓他覺得分外
有安全感。

「妳不是屍體。」他平靜下來。

憐愛的看著他,羅絲摟著良凱,將他梳上去的頭髮披下來,原本精明
幹練的臉龐,一下子顯得稚氣而脆弱。

一張迷失的娃娃臉。

「良凱,雖然你不該對穆棉這樣,但是因為我介意你,所以,我只希
望不要再發生類似的事情,要不然,我會送你去住院。」

他輕輕的點點頭。

快四十了。良凱卻和剛認識的時候差不多,一點也不顯老。他可愛的
娃娃臉卻要靠平光眼鏡和梳得水滑的西裝頭來撐,才顯得出成熟穩重
。他一直不知道,羅絲會答應他的求婚,就因為淋了一身雨,頭髮全
披下來的良凱,看起來拿麼的年輕和溫柔。

觸動心底的一絲惆悵和柔情,卻也只是一絲絲。

「該散場,就散場吧。」她輕輕的說。

良凱沒有掉眼淚,只是慢慢的闔上眼睛,疲憊的睡在羅絲的大腿上。

一週後,良凱申請的調職下來了,這次是美國。

拒絕了這些年,他終於前往了。

穆棉去送他,正好和羅絲照了面。第一次將彼此看得這麼仔細,羅絲
不禁笑了起來。

果然像。像是三生石上舊精魂,良凱欠了,或是我們欠了良凱。也許
此時償還完了,將來也就沒有瓜葛。

「保重。」良凱只逼得出這兩個字。自從那個失去理智的夜晚,穆棉
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你也保重。」穆棉微笑著,伸出手。良凱的心裡卻微微的刺痛。以
前,穆棉會輕輕拍打他的背,柔軟的笑笑。

現在只是客氣的僵著笑容,冷淡的伸出手。

真的結束了。

等飛機飛出視線,緩緩步出機場的她,終於淚凝於睫。這麼多年的糾
纏,終於劃下了休止符。

心裡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是強烈的失落和遺憾。

她不是不喜歡良凱。但是喜歡並不一定等於愛。無法回應,卻也無能
拒絕,空空負了人,卻得這樣分開。

站在大雨初落的機場檐下,臉孔上有著相同的滂沱。

若是夏天裡的大雨,能洗淨天空,那麼,也請淚水洗清心底的陰霾吧


穆棉的生活步入正軌,卻沒有注意到至勤焦慮的注視。

只是有些奇怪,這些日子至勤突然迷上藥補,努力的煮了香噴噴的人
參雞或四神湯,四物更是家常便飯。

剛好良凱離開後,穆棉忙得不可開交,這些食補也算來得正是時候。
只是至勤的胃口似乎不太好,總是若有所思的看著穆棉。

「怎麼不吃?」她覺得奇怪。

「我不太餓…」至勤笑得有點尷尬,「好吃嗎?」

「嗯!」穆棉露出幸福的笑容,「好好吃唷!」

晚上他很認真的做筆記,啃書。連到了攝影棚,也帶著去啃。烈哥看
他出神,伸長脖子看了一下書名,臉都僵了。

「懷孕手冊??!!你這小子~~真的做了~~幾時?預產期是幾時
?」

「我也不知道啦。」至勤闔上書,「不是我害的。我想…應該是良凱
惹的禍。」

「啥?」

「烈哥,女人懷孕食量變大,卻不想吃酸的,正不正常阿?」

我哪知道阿?烈被問得一愣。「應該…應該…」努力搜尋著以前的聽
說,「應該算正常吧?」

「那就好。」

好什麼阿?

「你該不會鼓勵穆棉生下來吧?」烈還是不知所措。

「當然,要不然你希望我怎麼做?」至勤倒豎起眼睛。

也對啦,生下來…「但是,那是別的男人的小孩ㄟ,不要跟我說你不
在意那種鳥話,我看太多嘴巴大方的傢伙了。」

「我當然在意阿!」至勤開始浮現怒氣,「那個畜生…這樣可惡的傷
害穆棉!」

「那你還要穆棉生他的小孩。」

「才不是他的小孩!」至勤握緊拳頭,「你知不知道,卵子跟精子根
本不成比例?!卵子壓倒性的大很多ㄟ!那、是、穆、棉、的、小、
孩!只是借他一個細胞觸發生長,懂不懂?!」

烈被他的氣勢嚇到,只敢陪笑。

「而且,拿掉小孩身體會不好。」他又轉為憂傷,「她的身體夠不好
了…」

哪有什麼不好?烈在心裡嘀咕著,最近看到穆小姐來探班,臉色紅潤
,中氣十足,跟至勤嘴裡的奄奄一息真是天壤之別。

「懷疑阿?」

「我哪敢阿?」烈哥陪笑著,這傻小子飆起來,可也恐怖的很,「但
是小孩跟小貓小狗不同喔,一但生下來,就是一輩子的責任。你有心
理準備嗎?如果只是嘴巴仁慈,那就算了,」烈哥點了煙,「一個女
人獨力生下小孩,獨力撫養,不是我說話不好聽,好歹她都快四十了
,起碼二十年小鬼才能自立。那時她都六十歲了。」

「我不會讓她一個人面對的。」抱著書,至勤的表情堅決起來,「雖
然我還要一兩年才畢業,加上兩年的兵役。但是,等我去當兵的時候
,小朋友應該會喊媽媽了。當兵又不是坐牢,就算調外島,我也還是
有假。」

對著至勤的固執,烈不知不覺的感動,「你真是的。小孩子要叫你啥
?爸爸?」

「隨便啦。」心事傾吐出來後,覺得舒服多了,不曉得多少次,他想
跟穆棉討論這件事情,卻尷尬的不知道怎開口,「我們是家人,就算
叫我的名字,也無所謂。」

他露出那種可愛的,生氣蓬勃的笑容。

「別動。」他命令至勤,「就這樣看我這裡。」

坐在亂七八糟的攝影棚角落,穿著破爛骯髒的T恤,臉上還有點污痕
,卻像皮下發出光似的溫柔。

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在的位置。至勤的位置,就該放在穆棉身邊,當
她的守護天使,同時被穆棉守護吧?

烈沒說出口的感想,卻在照片沖洗出來以後,透過攝影的四方框告訴
了他。

回到家,他照例做了藥補,等著穆棉回家。

「好香唷…」胖了些的穆棉,笑瞇了眼睛,「我猜猜,今天是什麼?
冰糖燕窩?」

「賓果!」至勤也笑嘻嘻的,端了冰鎮許久的燕窩上來,看著她滿足
的吃著。

「穆棉,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唷。」

「當然,」她笑著,少女般無憂無慮的神情出來,「我們會一直在一
起呀!」

「就算是小寶寶生下來了,我們也還是在一起的。我們,和小寶寶。
不要因為小寶寶嫁給良凱。」

穆棉的湯匙掉了下來。

「我是認真的。來得及,來得及陪你懷孕和生產,等小寶寶滿周歲才
會去當兵。就算去當兵,一有假我就會回來,真的!我不會讓穆棉一
個人面對…但是不要因為寶寶就跟良凱一起…」

「我沒有要和良凱一起。」她別過臉。

糟了,我把穆棉弄哭了。「穆棉穆棉…」至勤開始罵自己笨,「是我
不好,我亂想…但是也別拿掉小朋友,因為那是穆棉的孩子…我最喜
歡的穆棉的孩子…」

「不介意嗎?」她蒙著臉。

「當然不會!」他扶著穆棉的肩膀,發現她在劇烈的顫抖,大聲了起
來,「就是穆棉的孩子嘛!為什麼我要介意呢?」

穆棉也大聲了起來,笑。害至勤不知怎辦。

她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你以為我懷孕了,所以拼命燉補品給我吃
,對不對?」

以為?「難道沒有?……」

「這些燉補品的錢,都是你自己出的,對不對?」

「那、那是…那是小抽屜裡的錢…」至勤臉紅了起來。

「說謊。」穆棉輕輕搖搖頭,「但是我喜歡你這種說謊的表情。」親
親至勤的臉蛋。

她出神了一會兒,模糊感傷卻也幸福滿足的神情。

「就算我被強暴,就算我懷了強暴者的孩子,你還是愛我。對嘛?」

「當然啦~」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什麼要懷疑呢?

穆棉不知道要怎麼告訴他,至勤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在現實中根本
是可悲的相反。

她想起自己的同事。因為歹徒侵入了她的租處,被強暴以後,論及婚
嫁的未婚夫馬上解除了婚約。因為覺得她,被「弄髒」了。

瞬間,覺得自己非常的幸運。雖然穆棉不覺得自己被弄髒。

「不會有那個孩子的。從來有不會有。真的。」她握著至勤的手,輕
輕吻著努力幫她進補,努力讓她快樂的手指。

突然覺得有點倀然若失,卻也鬆了口氣。畢竟,一個小孩代表的是一
生的牽絆。對於他這樣恐懼親子關係的人來說,實在是個很大的負荷


但是…他卻覺得有點想哭。

少掉一個可能會無條件愛他的人。他夢中的小小嬰孩和奶香,就這麼
沒有了。

「這麼想要小孩阿?」穆棉笑了起來,「那我們生一個好了。」

他的臉馬上飛紅起來。

「阿?」看著他漲紅的臉,穆棉覺得荒謬又好笑,「至勤,原來你還
是處男阿?」

「混、混蛋!不要說出來!」該死…穆棉的睡衣少了一顆釦子…

他衝進洗澡間,狠狠地沖起冷水澡,也許該加點冰塊…

長得再可愛,還是有著男人的悲哀。

他又想哭了。
後來穆棉去看醫生,笑著跟他說這件事情,醫生卻搖搖頭。

「穆棉,這種玩笑很不好。早晚會弄假成真。姑且不論他的感情成熟
否,但於在意妳的人這樣說…」

她想了會兒,「大夫,或許吧。但是,我自己也不懂,到底將他定位
在什麼地方。」

「哦?」

「我很喜歡他,愛他。但是,不足以到想要跟他…唔,生小孩。或許
太多年都是這麼過,我已經不知道怎樣跟別人建立親密的關係。」

醫生好脾氣的笑著,「妳跟至勤同住在一起,多少年了?」

「四年吧?」

「人的一生,累積起來,也不過就是幾個四年罷了。」

穆呆了一下。也不過就是幾個四年罷了。若是這些四年不這樣循環
了…她心底的恐慌突然慢慢爬起來,喉嚨乾渴的幾乎裂開。

相信我…要相信我喔…因為我也相信著穆棉…至勤的聲音在她耳邊響
著,將那種強烈的口渴感壓下去。

沒事的。沒事的。

「大夫,所以我們的四年,還會繼續累積下去。」

醫生嘉許的點點頭,對於她的進步很有些滿意,「就算四年不再循環
,妳自己也能走下去。」

「是阿,只要大夫還在看診,我自己也能走下去。」

「呵呵…」他笑出聲音,在病歷上沙沙的寫著。

安靜的陰天。陽光偶而會透出雲層,大多數的時候都隱匿在安靜的雲
霾裡。一下子天明,一下子黃昏。在這個展望良好的看診室裡,穆棉
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天這麼黑…」她說。

「嗯?」

天這麼黑  風這麼大

爸爸捕魚去  為什麼還不回家

聽狂風怒號  真叫我心裡害怕

爸呀爸呀  只要你早點回家

就算是空船也罷

我的好孩子  爸爸回來了

滿船魚和蝦  你看有多少

賣了魚蝦買米布

爸爸不怕累  只要你們好

……………………

穆棉終於讓眼淚滑下來。

「大夫,這些年來,你一直在問我,空難的黃昏,消失的時刻我到了
哪。其實,我只是攔不到計程車,徒步跑回家去。」

醫生停下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穆棉的記憶陷入短暫空白的狀
態,所以那三個小時消失了。但是治療了她這麼多年,她的平靜卻只
是呆滯,痊癒卻只是畏縮而已。

第一次,她願意真的敞開心,提到那個對她來說非常恐怖的黃昏。

「跑過了好幾條街,跑過一個很大的小學。很大,我跑了好幾分鐘才
過去。小朋友在背課文。天這麼黑…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為什麼大家都不回家了…別人的家人都回來了…為什麼我的家人都不
回來…」

她靜了一下,醫生將面紙遞給她。

「說出來,也就過去了。」大夫寬容的笑著。

穆棉也露出笑容,這段苦痛的往事,常在惡夢深處折磨著她,說出來
,卻覺得…沈沈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水壓,突然消失了。那種深海無
法呼吸的感覺,竟然暫時的煙消雲散。

「沒有過去。我的心裡,還是會想他們。」穆棉拭淨了眼淚,「但是
,我相信我是個很幸運的人。我的家人,到臨死前都念著我。雖然我
恨過廖哥哥…他不肯讓我就此死了…」

「幸好我沒死,」她閉上眼睛,神情那麼的單純滿足,「我不會遇到
大夫,不會遇到至勤。」

「我希望妳不要再遇到我。」醫生溫和的說,「妳能平安的離開這個
門診,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鼓舞。」

「因為大夫也是一千種瘋狂面貌中的一種而已,對吧?」

他笑。

等穆棉離開,他偏頭想了想。究竟是他治好了穆棉,還是穆棉治好了
他?這些年來治療穆棉,像是從另一面不同角度的鏡子觀看。原本瀕
臨離婚邊緣的他,居然就這樣一路行來。

他拿起電話,在下一位病人進來前,打電話給自己的妻子。

「怎麼了?」妻子有些詫異。

「沒事。只是想聽聽妳的聲音。」

在還能珍惜自己家人之前,盡量的,珍惜。

「那個庸醫怎麼說?」至勤關心的問。

穆棉看著他,突然發現,他真的長大好多。雖然還是這麼好看,卻漸
漸煥發出成熟的英挺,不復過往稚氣的嬌嫩。

「至勤長大了…」摸著他的頭。

「我問什麼,妳回答什麼呀?」他覺得啼笑皆非。

穆棉伸了伸舌頭。

暑氣漸盛,夏天漸漸酷熱了起來。

正值穆棉的生日,幾乎跨進四十歲的她,有著似愁似喜的感慨。

芳華將逝。在三十九歲的這一年,看不出來年紀的她,卻有著反常的
嬌嫩。她自己明白,就像繁花將謝的前刻,總會有著讓人驚艷的豐美
盛極,過了這一刻,飄零若雪,無法停息。

凋零在即。卻在凋零前,能夠為至勤美上最後一段歲月,心底不知是
苦是甜。

過完這一年,至勤就得當兵去。等兩年一過,年逾四十的她,也成了
色衰的年老婆婆。

這種凄艷的墜落幻覺,卻讓她分外溫柔多感,大夫恐怕穆棉加上更年
期的早發,會讓她的病情一發不可收拾,便要她寫日記抒發。

「我不知道要寫什麼。」愁眉啃了半天的原子筆,終於放棄了。

「為什麼一定要寫在本子裡?治療上的需要?」翻開穆棉的日記本,
只有些斷句和塗鴉。

「沒有。只是大夫怕我閒得發神經。」

「怎麼不用電腦寫?我看妳用電腦運指如飛。」至勤正在抱著自己電
腦頭痛,教授要他們交的小說作業,大綱才打了一半多一點點而已。

電腦。這是個好主意。長久以來,穆棉習慣對著電腦螢幕構思,果然
一到電腦螢幕前,行雲流水般,將生活的點點滴滴,毫無罣礙的打出
來。

寫得興起,連至勤的小說都替他寫好,讓他能交差。

成績下來,至勤面孔蒼白。

「怎麼了?」穆棉也著了慌,「不及格?」

「不。教授把文章交到大專組比賽了。」

阿?

雖然只得了個沒獎金的佳作,至勤已經嚇得不敢讓穆棉替他寫作業。

「穆棉是什麼都會的。」至勤的崇拜非常單純而直接。

她笑。寫了一輩子的廣告文案和企劃書,她沒想過自己會寫作。將日
記印下來,因為大夫希望看看穆棉的日記,她也應允了。

一疊厚厚的日記,裝在牛皮紙袋裡。

「大夫,若是想午睡,這袋日記可以當枕頭,」穆棉笑著說,「平常
不想睡的時候,拿來靠著後腰,可以減輕背痛。」

也寫作的醫生笑了起來。在午睡的時刻,他真的拿起來看了第一篇,
然後第二篇。

門診不得已的打斷了他的閱讀,一到下班,他連家都來不及回,坐在
裡車子裡,專心的看著,等眼前一片模糊,發現天地已然昏暗。

心裡填著滿滿的滋味。不知道是應該感動,還是痛哭一場。

「沒想到,穆棉的文筆這麼好。」他衷心的讚美,穆棉卻只是笑,「
大夫,不用誇獎我,這種治療,對我沒效。」

大夫搖搖頭。門診結束的時候,問她能不能給別的人看。

穆棉偏著頭想了一下。當中大多只是描述憂鬱症來襲的狀態,還有些
雜七雜八的心情垃圾。老實說,她不太在乎。

急著回家的她,向大夫點點頭。

一開門,至勤笑咪咪的拿著機票過來,「生日快樂。」

「我的生日早過了。」穆棉也笑,至勤勤勉的做了九十九朵玫瑰花給
她,每一朵都是親手做的。

「我知道咩,這叫借題發揮。我答應要帶妳去綠島玩的。」他的眼睛
清亮,成熟只是臉龐和漸漸強健的身體,瞳孔還是如嬰孩般有著交界
的淺藍色。

那是很久以前的承諾。久得穆棉幾乎要忘記的承諾。

「你還記得阿?」

他輕笑著,「只要是跟穆棉有關的事情,我通通記得阿。」

包括好事壞事?

當中或有風雨,或有狂浪海深。輕輕的握著他綿軟的手掌,想著這個
孩子在外面的許多傳聞。在至勤不知道的時刻,許許多多穆棉不知情
的女孩子上門來挑釁。

這些女孩子…青春在她們的臉上標誌著高貴的驕傲。肢體修長,身影
輕靈,她們用著直接的話語,或懇求,或恐嚇,或冷靜的解析當中弊
端。

甚至包含長得極好的男孩子。

我該怎麼反應?微微的悲酸中,居然有種隱隱的苦澀驕傲。

至勤,本來可以有很多其他選擇的。但是,現在,他屬於我。

他是…愛我的吧?

擁住他,眼淚滲進了他的襯衫。

「怎了?」他有點惶恐,「是不是坐小飛機害怕?我們可以改坐船。


「又不是害怕跟悲傷才會哭。」她勉強忍住眼淚,用濃濃的鼻音說。

「小孩子似的。」至勤咕噥著,這種硬裝大人的口吻,逗得穆棉破涕
而笑。

硬在密不透風的工作行程中排出假期,不管老闆的暴跳如雷。

「我看他好像不太高興。」來接她下班的至勤回望著還在冒煙的老闆


「別鬧了。我在這個公司工作了二十六年。老闆叫我往東,我不敢往
西;叫我上吊,我不敢跳樓。累積二十幾年的公假,居然不准我七天
?」

至勤笑著抱住她。

「喂,電梯裡有攝影機,樓下警衛看得到唷。」穆棉擰擰他的鼻子。

「我們等等要記得跟他們收費。」就在電梯裡吻了穆棉。

不顧大樓警衛眼睛瞪得像牛眼,兩個人手牽手逃命似的跑出大樓,不
曉得笑什麼的喘不過氣。

就要去綠島了。

他們沒去擠飯店,反而在柚子湖找了家民宿住下。至勤很得意的告訴
穆棉,是長年跑綠島的烈哥幫他安排的。

穆棉微笑。她曉得陳烈很久了。但是這個脾氣暴躁的名攝影師,居然
和至勤投緣,這就讓她覺得意外。

聽到一些令她不安的傳言,正考慮要不要去找陳烈談談的時候,他倒
是上門來。

「至勤勞您費心了。」穆棉客套著。

他將手一擺,「沒啥費心,妳對他好點就得了。別讓他上個工也愁眉
苦臉。」

幾句話談過,穆棉發現至勤遇到了貴人。一個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
來。

「謝謝您對至勤這麼好。至勤很需要像這樣的父親形象學習。」她終
是誠懇的說。

「誰、誰會有那種笨兒子阿?」陳烈的臉都紅了,「那個笨手笨腳的
笨小子,不曉得妳看上他哪一點,穆小姐,」陳烈還是有點不解,「
這些年追求妳的人會少嗎?」

「這些年在您身邊工作的人會少嗎?」

穆棉倒打這一耙,害他一下子愣住。

她鬆了口氣。人生無常。一想到自己有個萬一,將至勤孤零零的留下
的時候…總是坐立難安。

到底還有個父親似的人對他好,連出遊都替他打點過。

暗暗慶幸著。

民宿的這家人很和善,租給他們的小房子,本來是遠遷到台灣大伯一
家人的。若不是陳烈交情夠,根本沒得談。

相當雅緻的兩層小巧樓房,貼著乾淨的二丁掛。步行十分鐘就是海。
獨門獨戶,也不怕吵了人,女主人還以為他們來度蜜月。

「對阿。」至勤笑著。

穆棉打了他一下,莫名其妙的心跳了起來。

七天的假期呢,他們又不是趕熱鬧的人。所以第一天的活動,只是單
純的下水。

運動神經很好的穆棉,居然不會游泳。穿著泳衣尷尬的喝了一個早上
的海水,決定抱著游泳圈不放。

「不會沒關係。我會救穆棉。」推著她的游泳圈,至勤笑著。

天筐淡淡的蒙著絲絲的雲彩,讓艷藍的天空轉為淡藍,也因為蒙著薄
薄的雲層,太陽不再那麼歹毒,附近露營的學生們,吆喝著打起沙灘
排球。

游累了的穆棉和至勤,坐在旁邊看著,穆棉笑著,「籃隊發球可以更
猛些。」

不巧,這麼小聲的建議,讓慘敗的藍隊聽見了,不大開心的隊長說,
「阿姨,要就下場,別在旁邊GGYY。」

一時起了童心,穆棉真的下場。一開始失誤了幾次,一但熟了,殺了
幾個猛球過往,一下子把白隊嚇到了。

這根本是屠殺嘛。至勤笑了起來,參進了白隊。

隔著網,在絆腳的沙子當中飛奔救球,原本綁著長髮的橡皮筋斷裂,
一頭原本柔順的頭髮在風中張牙舞爪,向來斯文的她,發出野蠻的殺
球聲,惡狠狠的殺過來。至勤不敢讓她,嚴謹的打了整場,最後還是
輸了,不過,小輸兩分。

幾乎喘不過氣來,滿身晶瑩汗珠的穆棉,脫力的坐在沙灘上,不管瓶
口有沒有沙,就這麼往嘴裡灌。

「再打半個小時,我們非輸不可。」真的老了。她幾乎把重量都掛在
至勤的手臂上,慵懶著。

回到住處,沖了很久的澡。洗得這麼燙,出來還是滿身的水氣。

等至勤洗好出來以後,怕熱的穆棉,穿著露出手臂的背心和短褲,薄
被也不蓋,靜靜的躺在床上,閉著眼。

度蜜月阿?他的耳朵響著早上女主人的話,心裡突然跳得好快。怯怯
的捱到穆棉的身邊,輕輕的銜著她的耳朵。

原本半睡眠的穆棉,將眼睛睜開一點點,看著至勤。

「度蜜月阿?」她模仿著女主人的口音,對他說,笑著。

「我是認真的。」沒有笑的至勤,臉孔繃得緊緊的。

穆棉沒說什麼,只是把眼睛閉上。他開始大膽的咬她胸口的釦子。

「至勤。」

「嗯?」他全身的肌肉的僵硬了。穆棉是不是要拒絕我?

「我老了。身體也不好看。肚子已經開始下垂了。乳房也沒能抗拒地
心引力。」

「沒關係。」

「關燈啦。」

至勤乖乖的去關燈。

「窗簾沒拉攏啦。」

至勤實在不覺得窗簾有什麼問題,但是他還是重拉了一遍。

「冷氣不夠強,人家在流汗啦。」

我就沒流汗。至勤開始有點嘀咕。

「這個…阿…我肚子餓了…」

至勤看著她,恍然。

「閉嘴。」他吻了穆棉,讓她沒有說藉口的機會。

雖然有點生澀,不過,他們倒是配合的很好。至勤有點慶幸,致信藏
在宿舍裡的VCD還是有點貢獻的。

漸漸的,VCD  的情節慢慢的在腦海裡褪去。應該說,除了穆棉和他自
己以外,什麼都不復存在。

他還模模糊糊的記得,進入穆棉的霎那,穆棉突然像是被刀子插入般
的,用力的,一挺。

只覺得深入她的地方,像是被吸附住,那種感覺轉化成電流,流竄全
身。然後就讓狂喜和喪失理智淹沒了。

在這種無止境的狂歡中,他卻還有一絲絲感到高興的情緒存活。

我就知道,我是愛穆棉的。因為和她在一起,我才能有這種複雜的情
感,在這萬分混亂昏迷的時刻。

然後就像大浪中起伏,還聽到陣陣尖銳的海魔笑聲。很久很久,他才
發現,那是他斯文穩重的穆棉發出來的,歡快的叫聲。

更尷尬的是,另一重的叫聲是自己的。

尷尬的情緒沒有持續太久--大約一兩秒吧--接下來的事情,他們
幾乎都不記得了。雖然夜半的雷雨那麼大,但是隔壁棟的主人夫婦,
還是要非常忍耐,才不會因為他們的叫聲笑出來。

***

至勤先醒過來的。他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的水光,以為還在台北的家
中。想起身,這才發現四肢如鉛般沈重不已。

隨著這種酸痛,他漸漸的回想起來昨夜的事情。這是他第一次的經驗
。卻轉著荒謬的想法。

幸好穆棉不抽煙。若是抽煙的話,我可以抱著被角掉淚,她大約會說
,「別哭,我會負責的。」

………

在這麼重要這麼感性的一刻,我在想啥?

用力的甩甩頭。

「幹嘛?想把頭甩掉阿?」穆棉的聲音啞啞的,卻很性感。

「穆棉真漂亮。」沒頭沒腦的冒了一句,她笑著敲至勤的頭。

「我要去洗澡…」至勤卻像八爪章魚似的緊緊抓住她,「不要。」

「別鬧了…唔…」

他們倆整天都沒離開屋子。隔壁的主人夫婦站在屋簷下聊天。

「老ㄟ,你看要不要給他們送點飯菜?整天沒吃可以唷?」

「哎唷,人家新烘爐新茶壺,妳去吵啥賭?」

「嘻嘻嘻嘻…」女主人掩嘴笑了起來,「真奇怪,這些囡仔千里迢迢
跑來綠島度蜜月,整天關在屋子裡不出門。」

「唷,牽手ㄟ,妳忘記囉,我們…」

女主人吃吃的笑,男主人捱了好幾下胳臂。

正好中場休息,穆棉臉紅紅的聽見了,至勤只會賊賊的笑。

「我們去吃飯啦…」她掙扎著要起來,至勤按住她,「我們還有巧克
力,等一下再去吃…」

「別人家在笑了啦!」

「他們忌妒。」埋在她的胸前,聲音含含糊糊的。

「至勤!別鬧了…唔…天都要黑了…」

「那是窗簾啦…」

「窗簾繡夕陽阿?你神經…」

第二天一早,穆棉堅持要出去吃飯觀光。

「哎唷,我不想出門,太陽好大。」他涎著臉賴著。

「哼。要是沒有觀光的照片回去,我們兩個會被虧死。」

「就說下雨嘛!」

「綠島天天下雨?」

「東南氣流影響,所以綠島天天下雨嘛…」

雖然穆棉再三堅持,不過,真的前三天都在,「下雨」。

「沒有人下那麼久的啦!」穆棉氣得臉鼓鼓的,「我還沒去海底溫泉
!」

至勤笑軟了手腳,終於肯出門去旅遊。

綠島很小,半天就可以逛遍。但是他們不喜歡趕時間,總是悠閒的騎
著單車,一個據點一個據點的玩過去。

島小,哪個方向都能看到海,和海有關的岩洞和礁石特別多。海風徐
徐吹來,太陽並沒有想像中的毒辣,但是一不小心就會曬黑。沿途猛
塗防曬油。

「壞蛋!」啪的一聲,穆棉打了他一下,「那裡需要塗防曬油嘛?」

至勤親親她的臉龐。「晚上我們再來海底溫泉。」

溫暖的像是洗澡水一樣的溫泉,稍微偏了點,就會接觸到冰涼的海水
。像是在洗三溫暖一樣。

仰頭,銀河在天際橫越。滿天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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