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了片刻,「不哭不哭,」反而她轉過頭來安慰至勤,「不痛的,
不太痛的…」

之後她將CD收起來,絕口不提過往。但是穆棉在失神。

她像是魂魄遺失了某個部份,回到家,發呆的時候多了起來。至勤只
能看著。

她知道至勤擔心,但是她就是沒有辦法。站在門口發呆了半天,居然
找不到自己家的鑰匙。

這樣不成的。至勤根本不能睡覺。她知道自己的失眠總是讓至勤擔心
的無法睡眠。

不成的…一進門,瑪麗奧斯蒙甜美的聲音席捲而來。她站在門口,拼
命建築起來的防禦工事完全瓦解。過往如凄艷的惡夢,撲上身來。

背著夕陽,穆棉看不清楚等她的是誰,有個人…八年前有個人…總是
這樣的等著她。然後他會闔上書本,說:「回來啦?親愛的小棉。」

至勤說:「回來啦?親愛的穆棉。」

廖哥哥不會回來了…但是至勤怎麼會在這裡?他真的只是頂賽茵的缺
嗎?

站在玄關,她淚如雨下。

至勤走過來,緊緊抱住她。

「對不起…」穆棉哽咽的說著。

「噓…都是我不好…我才該說對不起…我只是突然好忌妒…」至勤吻
著穆棉頰上的眼淚,「對不起…對不起…」

桌子上一疊CD,都是奧斯蒙家族的。不曉得至勤跑了多少二手CD
店弄來的。

穆棉又紅了眼睛。

「我們去綠島玩好嗎?」抱著她,至勤痛惜著,又消瘦了幾分,失眠
加上吃得少,怎麼受得了?

穆棉點頭,覺得至勤的背消減不少,真是…弄得她哭出聲音。

「明天早起去溜直排輪?」

「我不會溜。我不溜冰快十年年了…」穆棉讓至勤擦著眼淚。

「我也不會溜。不過,我們一起去試看看,好不好?」

如果穆棉的過去無法參與,那我們就來締造未來。

沒多久,穆棉和至勤就能並肩一起溜直排輪了。穆棉的手腳纖長,溜
起直排輪,帶著冰刀的優雅。至勤漸漸了解良凱對穆棉的愛慕了。

誰能不愛一個聰慧、優雅,卻也生氣蓬勃,喜好打球和溜冰的女子?
不管怎樣的場合,她都能興致勃勃的渡過每一分鐘。

即使只是去去漁港,都能讓她高高興興的細數有關魚類的種種生態和
故事。
沒有什麼是穆棉不會的。聽著她溫柔的嗓音,彈著借來的吉他,唱著
「三百六十五里路」,在暮色四合的漁港黃昏。金鱗般閃爍的向晚海
面,深碧得悽愴。

「穆棉,不要嫁人,等我。」在外人面前冷漠早熟的至勤,也只在她
的面前露出這種孩子般的神情。

停下了吉他,她摸摸至勤的頭,從她雪白的指縫,可以看到重紫淺藍
的雲彩天空。

「不嫁人。只跟至勤一起,好不好?」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哭泣的尾
音,「但是門開著,至勤可以走,知道嗎?」

「我不走的。」但是穆棉卻只是軟弱的笑笑。

「大家都會走的。都會走的…」她眼神朦朧起來,帶著恍惚的笑容,
輕輕的撫著至勤柔軟的頭髮。

至勤為了她那帶著哭泣尾音的話,低潮好幾天。但是既然接了模特兒
的工作,他還是很盡職的,笑。

自從良凱諷刺他是米蟲以後,至勤發瘋似的接了很多拍廣告拍照的工
作。誰都能用眼白看他,就是良凱不行。

為了豐厚的酬勞,他咬牙忍耐不喜歡的工作,盡量讓自己像個傀儡娃
娃。

拍多了,來來去去總遇到第一次幫他拍照的攝影師,至勤也知道他很
受人敬重,大家都叫他烈哥。

這天,在攝影棚強烈的燈光下,烤了一天的口乾舌燥,大家熱情的相
邀吃宵夜,至勤木著臉搖頭,坐在偌大的攝影棚,逗著別人的小貓,
回來拿外套的烈哥,看見孤零零的至勤,不知怎地,動了一絲可憐的
感覺。

這粉面小子看起來活像被拋棄的貓。白長了個大個子和兇狠的面相,
烈哥向來對於小孩和小動物心軟。

他粗聲粗氣的喊至勤,「小子!縮在哪兒幹嘛?大家都去吃宵夜了,
怎麼?怕肥阿?」

至勤橫了他一眼,「我很難胖。」

語氣這麼生硬,但是眼睛卻籠著無辜的憂傷。烈哥搔搔頭,對於這個
漂亮得比娘兒們還生得好的小孩,不知道該怎麼對待。

「不是一下工就溜啦?今天怎了?還賴著?」

「………」他靜了半晌,「穆棉出差去了,家裡沒人。」

換烈哥靜了半晌。「你真的跟穆小姐同居阿?」他的聲音大了起來。

「不可以?」他的語氣卻冷靜而平淡。

烈哥又搔頭,「也不是不可以…穆小姐可是個好女人…只是她可比你
大些。」

「十七歲。穆棉大我十七歲。」

烈哥的下巴掉了下來。

「當攝影師會不會賺很多錢?」至勤問。

烈哥還沒從驚訝的情緒裡恢復,「阿?呃?哦~是阿,不是不是!攝
影師不一定會賺大錢…」

「我想也是。當模特兒能不能賺很多錢?」

「要錢跟穆小姐要吧,」烈哥突然有點討厭這個娘娘腔,「我聽說她
很有錢。」

至勤的眼神越發孤寂,「我想多賺一點錢,早點離開穆棉的家,獨立
起來。不要再依賴穆棉。」

「啥?你說啥?」

他沒有答腔,將兩埋在兩膝間,烈哥對於至勤的哭泣,手足無措起來

「喂喂喂~別在這裡哭哪~」他慌了手腳,聽說這小子快升大二了,
怎麼還是說哭就哭?真跟娘兒們一樣。

「別管我。」

怎麼不管?烈哥搔搔頭,「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知道?咳,喝酒啦喝
酒啦,我們去pub喝酒。」

這倒讓至勤止住了淚水,換上狐疑的表情,「我不是gay。」

花了一分鐘,烈哥才懂他的意思。

「靠~~~~我也不是  gay!操!我對沒有胸部的動物才沒有興趣!
」烈哥氣得腦血管差點爆了,「死小鬼!你到底走不走?!」

「走。」面對烈哥暴躁的脾氣,至勤的無動於衷,讓烈哥更氣結。

帶他到  pub,烈哥馬上就後悔了。至勤身邊馬上圍了一堆嗡嗡叫的蒼
蠅,都是些尖聲吱吱叫的小女生。

操,他是這間 pub 的老主顧,從來也沒有女人來搭訕過。滿心不是滋
味的喝著悶酒,沒想到至勤無表情卻清亮的聲音傳過來,差點害他嘴
裡的螺絲起子噴出來。

「先問過我的1號,我再考慮考慮要不要3P。」

他瞪圓了原本就兇相的眼睛,圍在至勤身邊的小女孩馬上一哄而散。

「………你………」天阿~以後他不敢再來這家pub喝酒了!

「她們太吵了,只好唬唬她們嘛。」他倒一臉無辜。

誰說好心有好報阿?!烈哥幾乎想哭出來。

原本捉狹笑著的至勤,突然全身肌肉繃緊,望著幽暗角落的那一端。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留著如瀑長髮,肌膚雪白的女子,穿著尖
細的高跟鞋款款走過。

這霎那,烈哥突然很感動。「那不是穆小姐啦。你要相信攝影師的眼
光。」

至勤鬆了下來,眼睛卻寫著失望。「是阿,她要後天才回來。」

「你真的愛上她阿?那幹嘛搬出去?」

習慣把心事往肚子裡吞的至勤,突然覺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

「就是因為太愛她,所以希望她能以我為榮。」他的聲音低沈著,「
現在用她的錢住她的房子被她疼愛,但是我卻只能寄生著。還要害她
被人家笑。」

「就因為這種爛理由喔。」烈哥開始灌一番榨。

至勤沈默著。喝完那杯挪威森林後,眼神空茫:「當然不是。我只希
望自立以後,可以重頭回來追求她,就不會有人說話了。」

「我希望她挽著我的時候,能夠為我感到驕傲。好想趕上她…但是,
似乎永遠不可能…」他想到良凱,心裡一陣刺痛,「我什麼也不會,
除了這張臉皮,什麼也沒有。」

烈哥抹抹嘴,開始吃無花果,「你知道嗎?除了第一次你拍的廣告照
外,其他的相片,全是垃圾。模特兒可不是那張臉皮就行了。」

「不管你喜不喜歡,你既在這一行裡謀生,就要敬業一點。我問你,
那次拍照把我氣得差點中風,又為了什麼突然開竅?」

那天嗎?至勤拉起一個模糊的笑容,感傷而溫柔的笑容。「那天穆棉
來了。」

烈哥看著他,「你的心裡除了穆棉,沒有其他的東西嗎?」

「我不喜歡在心裡裝垃圾。」至勤喝著冰開水。

「那就更愛穆小姐一點吧。」烈哥笑笑,「朝著鏡頭,用你能想到的
眼神和表情,告訴她,你愛她。」

「你以為廣告是什麼東西?廣告不是告知大眾消費而已。在全開或半
開的海報、半版或全版的報紙、公車、幾秒或幾十秒的電視和廣播,
就要讓人感動。這種感動的層次和電影或小說給予的感動,其實沒有
什麼差別,反而難度更高。」

抓著至勤,有了幾分酒意的烈哥,拖他到 pub 的另一端,頹廢嘈雜的
囂鬧,牆上的畫依舊靜默。

「看著!這是翻印了又翻印的複製畫,經過好幾百年,它依然感動許
多人。你是教徒嗎?」

「不是。」

「我也不是。但是我卻被感動的非常厲害。為了這幅複製畫,我還遠
渡到法國去看原畫。真正的感動是橫越族群的!小子!你有感動別人
的資質。這是才能,也是長處。你做了模特兒這行當,就作好它!你
知道模特兒怎麼寫嗎?」

至勤狐疑的沾了點酒,在桌子上寫了「模特兒」三個字。

「不對,不對。」烈哥也沾了些酒,寫上「魔忒兒」。

「站好。我要你好好站在這裡五分鐘,看這幅畫。放鬆自己,看這幅
畫!不管想到什麼,或看到什麼,讓自己接受那種情緒。你要記住,
站在鏡頭前面的你,就是能主宰自己魔力的畫中人,要觀看的人如何
感動,都是你的演出。所以,不要動。」說完,烈哥就離開了。

烈哥只要他站五分鐘,他卻站了半個小時。

那是幅「耶穌受難圖」。很尋常的題材。基督剛從十字架上被放下,
長釘穿刺過的地方還在流血,死了。年少美麗的聖母從背後抱住他,
仰頭流著淚。天使悲憫的拿來水壺,幾個年少的天使也相擁而泣。

但是聖母的表情如此豐富多變。哀傷、疼惜、憤怒,居然還有一絲絲
的,如釋重負,和,歡喜。

歡喜還能抱住親愛的人。

無瑕的美麗聖母,和臉上刻著苦難的聖子。

他的情緒一下子恍惚起來,回溯了許多愉快和不愉快的往事,最後在
穆棉的身上聚焦。

等烈哥來搖他,至勤才驚覺自己淚流滿面。這種強烈的感動,在他心
底久久不散。

「我也可以嗎?」也能讓看著我的人這麼感動嗎?

「當然。」烈哥說,「漂亮的人滿街都是。這個圈子不缺漂亮,但是
缺靈魂,還嚴重缺貨。」

他仔細的看著至勤強烈意志的眼睛,「是的,你可以輕易的感動鏡頭
。」

「因為你是魔忒兒。」
之後,烈哥投入另一個案子,好幾個禮拜沒有想到至勤。等他和至勤
再碰面的時候,站在他面前的至勤,凝聚的魅力,光光用眼睛看著,
就幾乎讓人窒息。

過了幾天,烈哥將至勤的毛片給他看,他笑了。

「還可以,不是嗎?」

烈哥敲敲他的頭,「不曉得哪來的鬼小子,男男女女都該為你瘋狂了
。」

至勤很快的成為新偶像。但是他相當堅持自己的生活。不接受訪問,
不演戲,不在大眾面前曝光。平常的他只是個穿著牛仔褲T恤的好看
男孩子,一站到鏡頭前面,就成了顛倒眾生的天魔。

他自己覺得該然,烈哥卻讓他從鏡頭看別人。好奇的他,透過鏡頭看
其他的模特兒,一驚之下,險些跳起來。

「那是活著的人嗎?」他有些驚嚇,從鏡頭看出去,彷彿看到泥塑彩
繪的傀儡娃娃。

「你不知道?以前你就是這個樣子。」烈哥笑笑。

休息的時候,至勤將手指圈成一個方框,看出去。真奇怪,只是從鏡
頭看出去,一切如此不同。

後來烈哥要他跟著去攝影棚打工,他也沒有推辭。為了獎勵他的用心
,烈哥借給他一部傻瓜相機。

「這很貴吧?」在攝影棚流連久了,當然知道這種非常聰明的傻瓜相
機。至勤不肯收。

「收著吧。又不是給你。只是借你用用。」烈哥越認識至勤,越喜歡
他的好學和不怕苦,「試試看,從鏡頭裡看真實。」

我要拿來拍穆棉。迫不亟待的跑回家去,趁著穆棉熟睡的時候,想將
穆棉溫柔的睡臉拍下來。

但是,從鏡頭看出去,他只看到一個疲憊的女人,眼睛有著疲勞的黑
眼圈,悄悄的開始有細紋在嘴角和眼末囂張。將相機放下,在他眼前
的穆棉,還是他最愛的,輕易引他心底酸楚柔情的穆棉。

至勤拿著相機,怔怔的看她,窗外的水光在天花板瀲灩著,混合著透
明的月光。躺在這片水光中,像是冰封在淡藍色的海底,睡眠中的人
魚公主。

但是相機裡看到的卻不是這樣。這讓至勤覺得困擾。

為什麼有這種差別?因為我愛穆棉嗎?

「你的心裡,除了穆棉,沒有其他東西嗎?」他想起烈哥說的話,不
經意的。

是嗎?為什麼,我這麼的愛穆棉?只是因為我愛她,還是因為…沒有
歸屬的我,盲目的抓住穆棉,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我愛穆棉嗎?這種情緒就是愛嗎?什麼是愛?

他環顧熟悉的房間,卻覺得陌生。他和穆棉住在這裡三年了。像是從
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定位。一開始,只想當穆小姐的貓免於餓死,後來
覺得自己愛上了穆棉,希望給她終生幸福。

但是若是給她的愛情不純粹,那麼,這種混著木屑般雜質的情感,還
能夠馬虎的供應給穆棉嗎?

良凱的譏諷和指控,就像在眼前。或許,我該離開?

但是這種念頭卻讓自己產生了強烈的哀傷和苦痛。他和衣倒在被上,
看著她。

現在的至勤,很可以養活自己了。就算現在從穆棉的家裡出去,他也
不再是雨地裡,幾乎餓死的小孩子。穆棉不是他不得已的選擇了。

但是不要,不想,也不肯離開穆棉。

看著她,像是回到那幅耶穌受難圖的面前。他忽然了解了些什麼,雖
然一切仍墮五里霧中。

他環抱住熟睡的穆棉,像是這樣就可以守護她脆弱的夢。

*  *  *

自從打工和上課成了至勤的生活重心後,作家事的時間越來越少,穆
棉又請了個鐘點女佣來打掃,不讓至勤辛苦。

難得穆棉提早回來,訝異的發現至勤早在家中等著,身邊散著漫畫。
對著她微笑。這個微笑,不管在車廂還是街邊,報紙與雜誌,恍恍悠
悠的勾著她的魂魄。

穆棉也微笑,心底酸楚的溫柔,悄悄的冒上來。

「吃飯了嗎?」兩個人異口同聲的詢問著對方,笑了。

握著手,一起去附近的夜市吃飯,沒有星星,昏黃的燈泡和銀白的照
明燈,人間柴米油鹽的華燈初上。

「我是穆棉的。」至勤透過冉冉的食物熱氣,對著她說。

「無?」

「嗯。穆棉是我的佩。」

原本沒聽懂的穆棉,心底恍然的哦了一聲。

我是三眼族?她微微笑著。我保管著至勤的「命」,好讓他無敵?

因為穆棉保管著我的「命」,所以…我開始不懼怕。

相視一笑。

但是…雖然是夏天,穆棉卻嗅到秋天的悲涼。

嗎?這是無的古寫。無就是什麼都沒有,一切,什麼都沒有。

穆棉露出這種恍惚又迷離的笑容時,至勤都會擔心的握緊她的手。

「她」到哪裡去了?這樣心魂不在的眼神。

即使在攝影棚裡打著工,一到了休息時間,至勤就會猛然的想起穆棉
溫柔而朦朧的笑容。

無意識的在紙上塗著鴉,慢慢的,用相機抓不到的穆棉,透過一筆一
筆的清晰,傳神的隔張紙,對他微笑著。

至勤也微笑,這樣喜悅的笑容讓烈哥覺得奇怪,他探長了頭看。翻了
翻幾張雜亂無章的塗鴉。

「哎唷,學過素描也不說。上回那個爛佈景也不幫忙修。」

「我沒學過素描。」至勤把塗鴉搶回來,不想穆棉讓別人看去。

烈哥站直起來,笑笑著,「那是穆小姐?」

至勤點頭。

「不錯的主意,既然相片拍不出她的樣子,畫畫是個不錯的方法。不
過,原子筆畫的像不容易保存喔,何不畫成油畫?」

「油畫?我不會畫油畫。」

「不會?學就是了。以前你會攝影嗎?」烈哥不以為意的說著,剛好
休息的時間過去,他吆喝著開始工作。

學就是了。他每天上課都要經過西畫社的畫室,從來沒想過參加,怔
怔的看著裡面的人拿著筆在畫布上塗抹。瞪著雪白的畫布,像是當中
有些什麼想掙扎著出來。

他參加了西畫社。

工作和功課外,他多了西畫社分配原本就不夠的時間。致信又挑在這
個時候找他加入漫研社。

「漫研?」忙得有點暈眩的至勤看著他,「你哪看什麼漫畫?你不只
看A漫嗎?還是漫研改研究A漫了?」

「胡說!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好不好?」致信慷慨激昂的說,「那是少
年時的荒唐事蹟,現在我已經把生命奉獻給漫畫了!我最近正在努力
的K『西血姬美夕』ㄟ!你了解嗎?關於吸血鬼這種題材,美夕又另
開了新的局面和世界詮釋…」

等看到漫研美豔的社長,至勤心底才恍然的哦了一聲。

他媽的奉獻生命給漫畫,狗屎的致信,死虎爛白目。

但是,至勤還是認命的陪他去漫研,在致信和社長打得火熱,怠惰社
務的時候,他這個倒楣的好朋友,還得出面管理漫研社。

這麼一來,他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能夠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
越少,回到家除了面朝下的倒在床上,幾乎連清醒的時候都沒有。

漸漸的,至勤常常要一兩點才回到家。等穆棉睡著了,他還在外面忙
著,等早上穆棉去上班,他仍然在床上熟睡。

穆棉一直沒說什麼。偶而半夜的驚醒看見至勤還在身邊,就能滿足的
再睡去;清晨時能夠撫摸熟睡中的他的臉,就覺得已經算幸福了。

雖然這種幸福,有著鏡花水月的悲愴。

但是穆棉不願多想。若不是半夜裡醒來,發現至勤不在床上,她找遍
了整個屋子,仍然一無所獲,她不會呆呆的盯著已經三點半的時鐘發
怔。

這個西晒的房間,一到了月亮決定回航的時刻,總是滿滿一室侵奪的
月光。這初秋,冰涼的氣溫帶來錯覺,一接觸的剛睡醒的溫暖肌膚,
居然有強烈的滾燙感,像是月光會將人燙傷般。

穆棉靜靜的躺著,直到四點整,月亮更斜,更清楚的整個出現在她的
眼前,她對著自己笑。

不是月光會使人燙傷。而是月光帶來的寂寞,會將人燙傷。嚴重的燙
傷。

她笑著,繼之潸潸的淚,然後蒙在被子裡,緊緊悶住聲音的嚎啕。

穆棉的不對勁,只有良凱發現了。

外表上,穆棉比以前更積極,也更努力的工作。她的創意源源不絕,
屢屢創出令人驚嘆的佳績。但是這種反常的狂熱,卻也投射在平常的
暴怒和急躁上面。

「怎麼了?穆棉?」在她剛發完脾氣,嚴峻的要求屬下重新來過的時
刻,良凱看著她。

「那種爛企劃,居然有臉拿上來。」穆棉朝著電腦打字,試著提出更
好更讓客戶接受的企劃。

「我知道是爛得很,」他撿起讓穆棉丟得遠遠的檔案夾,「但是需要
發這麼大的火?」

「我沒發火。」穆棉連頭都沒抬。

「穆棉…」

「出去,良凱。我得靜下心來想這個案子。」

穆棉怪怪的。他覺得擔心。即使下了班,回到家裡,他還是想著這些
天來穆棉的異常。

這種樣子…時而躁進時而憂鬱…

他從床上坐起來。打到穆棉家裡,沒有人接電話。打她的手機,關機
中。

他胡亂的套了件外套開車到公司去。太像了。這個樣子,良凱自責著
,為什麼沒有發現?她現在的樣子…

就跟空難剛發生不久的樣子一模一樣。

公司一片漆黑。當然,現在應該沒有人了才對。

正想離開的良凱,卻在這片黑暗中,聽到了低低的哭泣聲。

他知道公司鬧鬼很久了。偶而回來拿東西的員工,聽到了漆黑的公司
裡傳來找不到的女人哭泣聲,這種傳聞越傳越烈,良凱都只會直斥為
無稽。

輕輕的推開穆棉的辦公室,裡面空無一人。但是深夜裡的哭泣聲卻如
影隨形。

強壓抑自己的情緒,打開壁櫥。這原本是讓穆棉將外套掛起來的地方
,位置僅僅讓一個人站在裡面而已。

穆棉沒有站著,她屈著窩在這個狹小的空間,眼淚不斷的溢出來,看
見良凱找來,她羞赧的將臉向裡面,卻沒有辦法停止哭泣。

就像多年前,他在衣櫥裡找到穆棉的光景一樣。他的心…

深深的絞痛。

這麼多年了…她一直無法痊癒。已經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

「穆棉…我在這裡。」良凱輕輕的喚著她。

你也會走的…穆棉的哀傷更無法止息。誰都會走的。

就算是至勤,他也打算離開了。沒有辦法停止的嗚咽,像是將她沈浸
在淡藍色憂傷的海水底,無法呼吸,也無法死去。

只能夠不斷的哭泣而已。

這淡藍色的憂傷海水,竟是她的眼淚所致。

「我們去看醫生,好不好?」蹲下來,良凱溫柔的問著。

只顧著哽咽,她沒有回答。良久,「不要管我。凱,我很快就會好了。


「是至勤?我就知道…」他開始暴怒。

「不要胡說!」穆棉睜圓了眼睛生氣,「跟至勤沒有關係的!」提到他
的名字,止不住的淚水又落了下來。

「好…穆棉…不要緊,沒有關係…」良凱放軟聲調哄她,「要看醫生,
真的,穆棉…這樣哭泣是不行的…」

「我不要看醫生…」她握住溼透的手帕。

「要看。不要讓我這麼擔心,真的。穆棉,這樣換我不能睡覺。」

她空茫的眼神沒有焦點,這麼熟悉,卻也這樣的牽引良凱的心。

「看在我還在妳身邊,也一直在妳身邊的份上…好嗎?好嗎?」

穆棉靜了下來。覺得虛脫。也許,我真的該看醫生。要不然那天來的時
候,我真的會徹底的崩潰。

那樣不好,至勤會覺得是自己的責任。

輕輕的點了頭。過度哭泣的她,神情安靜而痲痹。良凱扶著她,穆棉也
並沒有拒絕。

一直在妳身邊…這話說出來,良凱覺得有幾分心虛。

事實上,為了逃避這種無望的愛情,他結過婚。遠遠的從台北調到高雄
,在炎熱的南台灣,認識了打籃球的羅絲。在中山大的夕陽餘暉裡,她
顫巍巍的行走在手扶杆上。

那樣子像是穿著輪鞋在T大蛇行的穆棉一樣。

他們結了婚。良凱一直以為自己成功的忘記了穆棉,但是一年後,沒有
爭吵的,離婚。

羅絲直到分手那天,還是歡快的替他準備的早餐,一如以往的吻了吻他
的額角。

「為什麼非離婚不可?」良凱著實不解,「為什麼妳又決定要出國唸書
?」

「原本我就想出國唸書呀!」羅絲活潑的回答,「出國是好些年的事情
,我不想絆住你。」

這理由似乎無懈可擊,但是他還是試著努力下去,「但…」

「更何況,你不愛我呀。」羅絲看起來很遺憾,「當別人的替身實在沒
有意思。」

他張目結舌。一時內心波濤洶湧。良凱發現,戀愛到結婚將近三年的光
陰,不曾像現在這一刻,這麼樣的愛羅絲,卻也混合著懊悔的苦楚。

「我一直以為,我對妳很好。」半晌,他才說了話。

「凱,」羅絲溫柔的抱住他,「你一直對我很好。好到原本不是那麼愛
你的我,都忘掉以前的情傷愛上你。但是這種好,卻不是打算用在我身
上,只是透過我傾瀉這種愛意而已。這樣的愛,我不喜歡。」

他反身抱住羅絲,落淚。良凱知道對羅絲不公平,但是沒料到她會發現


「沒關係,」羅絲反過頭來安慰傷心懊惱的良凱,「我跟你一起的時候
,也只是想忘掉前一段的不堪。我忘了,你卻還忘不掉而已。我在的。
你知道我。我還是在你身邊,不管我離得多遠。因為我不是那麼的愛你
,所以受得了。你是知道我的。」

良凱知道的。他知道羅絲歡快的溫柔底下淡漠的通達。

但是過分的通達幾乎等於無情。

他傷心了幾個月,卻也慢慢的釐清了自己的心。申請了調職,不但台北
歡迎他,連美國分公司都想讓他掌舵。

多好的機會。但是美國沒有穆棉。

原先以為三四年的隔離夠久的了…

沒想到一見到她,過往居然如洪水般來襲。

就算她的心像是不肯開的蓓蕾,緊緊的捲著花瓣。只要能待在她的身邊
,就是對自己的一種解脫。不用否認自己的情感,這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的確,他恨透了至勤。那個憑著可愛面容,有著不知名惡意的至勤,在
他還沒有防備的時候,就悄悄的進到穆棉的家裡面,成為穆棉寵愛的人
,然後現在又讓她這麼傷心。

他渾然忘了,曾經怎樣的希望至勤背棄穆棉,對於心底的一絲竊喜,也
不敢理會。

不會的。穆棉傷心,他怎會因為她的傷心而快樂?我是多麼無私的愛著
她。這麼多年了。這樣無私無所求的愛她。不是嗎?

良凱有些被自己感動。

就算坐在駕駛座旁邊的穆棉,安靜的像是只有軀殼而已,也不能泯滅他
自己的感動。
一開始服藥,穆棉的疲倦,就開始排山倒海的出現。

漸漸的失去了活力,很多事情都得依賴良凱幫她處理,他也順理成章
的接手穆棉在工作時的生活。

每天接她上班,送她回家,請假帶她去看醫生。穆棉沒有抗拒。或說
,抗憂鬱劑讓她的脾氣變得柔軟而麻木,無力抗拒。

外表看起來,似乎穆棉接受了良凱的追求,出雙入對,良凱自己也被
這麼催眠著。

但是,穆棉知道,不是這個樣子的。就像今天,天空這麼和煦,泛著
少有的寶藍,坐在辦公室,望著這樣的寶藍色,她突然想起至勤的眼
睛。

在瞳孔和眼白的交界處,也有這麼一絲絲隱約的寶藍色。

她坐不住,渴望著去見見至勤。

交代了一聲,悄悄的躲避良凱,快步的離開公司。

雖然從來沒來過M大,但是對於這裡,她沒有陌生的感覺。至勤總是
會鉅細靡遺的將學校的種種告訴穆棉,就像希望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也和他一起似的。

她唇間浮起溫柔的微笑。但是卻準備回頭了。這樣無預警的出現,至
勤一定會尷尬的。她漸漸不知道自己希望些什麼,卻只知道不想讓至
勤困窘。

和一個年長女人住在一起,對至勤來說,是不是他未來怎麼也洗刷不
掉的污點?

污點。她的心猛然的一沈。意外看見了至勤,卻也讓她的心情解開了
緊縛著的憂沈。

是他。是至勤。遠遠的看著他,淺淺的,淡得幾乎沒有的微笑,在他
優雅的臉上,清新的像是天使。

但是穆棉的笑容也漸漸隱沒。至勤舉起相機,向個嫣然少女照著。年
輕的肌膚在初秋清亮的太陽下,晶瑩剔透。

年輕真好。不是嗎?至勤也有著相同的年輕。兩個年輕美麗的孩子,
這樣的相似,像是兩個娃娃的可愛。

是應該照這樣可愛的少女的。下意識的,穆棉將太陽眼鏡戴起來。至
勤從來沒幫她照過任何相片,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悄悄的離開,漫無目的的走著,差不多到高跟鞋裡的腳開始抗議,她
才停了下來。

這雙昂貴的高跟鞋不是讓她拿來馬路上死命磨損的。優雅的,來自義
大利的嬌貴鞋子,只是為了讓她在地毯上踩踩。

所以現在的腳會這麼痛,也是應該的。

她花了點時間才注意到,自己站在某個不知名的小學前面。隔著牆,
老師的聲音忽隱忽現。

「…發下去…補充教材…這是老師小時候背過的課文唷…」

一室稚嫩歡快的聲音,像是陽光般刺著人,卻讓穆棉無法呼吸。

「天這麼黑…風這麼大…」

穆棉的腦中,發出輕輕的,神智拉斷的聲音。整個沈重的氣壓壓在她
的身上,忘記帶著太陽眼鏡的她,抬頭看見天空迴旋的深紫雲層,像
是斷魂黃昏提早好幾個小時降臨。

窒息。沒有辦法解脫的窒息。她不能呼吸。

隔著這麼長久的時間,她瘋狂的向前狂奔。每跑一步路,她都以為高
跟鞋的細跟會承受不住的斷裂開來,同時間她的腳踝扭斷。

但是,沒有。一直沒有。

跑了多遠?還是跑了多久?穆棉心底沒有一點概念。她只知道,幕天
席地而來的恐慌,如影隨形。

不,不要。廖哥哥。救我,救我。

許許多多年前的下午,她開始做起這場惡夢。以為只要跑快些,就可
以掙脫惡夢。但是這麼多年了,她還是在惡夢中,從來沒有清醒。

又來了。那種隆隆的水聲。拼命的在她耳邊響著,霎那間將她拖入陰
森的海底。我不能呼吸。不能呼吸。張開嘴,想像中淡紅色的血沫就
飄了出來,將眼前染成一片嫣紅。

讓我醒過來。快。讓我醒過來。

她奔跑著,無視街上其他人的眼光。自從十三年前那場空難毀滅了她
大半的生活以後,幾乎沒有任何奔跑的慾望。

現在卻為了躲避這種久不來襲的恐慌,拔足狂奔。冷著臉,她沒有眼
淚,像是將周遭的一切都隔絕在外,用奔跑隔絕。

直到跑斷了高跟鞋的跟,她還是沒有跌倒,用著優雅的姿勢躍起,美
好的煞住勢子。

怔怔的站在街頭。除了晃動的陽光還能讓她偶爾眨眨眼,一切的一切
,似乎都非常非常的遙遠。她看不見任何人,雖然人潮川流不息的從
身邊經過,她只看到無盡寂寂的斑斑光痕。

她望著自己的手。即使從來不做家事,她原本嫩白的手,也讓歲月侵
奪了光潤。

十幾年的光陰從手掌的光潤溜走了。是的。已經十幾年了。惡夢早已
經變成了現實,至勤的到來,阻擋了惡夢的侵襲,但是他就要離去,
讓惡夢加倍陰暗兇猛的伺機而動。

她還是沒有流淚。檢查了自己的樣子。她的高跟鞋已經折斷,髮簪也
不知道掉到哪,一頭濃厚的頭髮在肩上背上慌張的流瀉。

但是,她的樣子看起來應該還好。幾乎看不出來是病人。

舉起手來招了計程車,費了點力氣坐定。

「要去哪?」司機吐了口檳榔,問。

回家。我要回家。但是,我家在哪裡?她突然昏眩起來。

「是要去哪?!」司機開始不耐煩了,穆棉的驚慌也隨之升高。瞥見
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她突然想起至勤念過的高中。

「東中。麻煩你。」她全身僵硬,用力克服開始發抖的身體。

費了很大的力氣,她才能把錢穩穩的給了司機,一下車門,過分劇烈
的奔跑讓她幾乎跪在地上顫抖。

短短的五分鐘路程,她休息了五次。

一跛一拐的走進家門,她的脖子僵硬的無法轉動。心跳的聲音洶湧,
她害怕自己因為心跳過度,心臟從口腔跳出來。

抖抖抖抖的從抽屜裡拿出藥包,費力的拆著錫箔,還是不免弄了一地
。將藥放進嘴裡時,她的手抖得這麼厲害,所以拿著玻璃杯喝水的時
候,不停的發出敲擊牙齒,喀喀喀喀的聲音。

僵直的跪坐著,她望向地上一小塊陽光。想要坐過去取暖,這麼簡單
的動作也不可奢求。

將近一個鐘頭,她緊繃著的肌肉,才無力的鬆解開來,頹然的靠著牆
坐。陽光漸漸西移,隱沒,東升的月光,在這西邊的房間,還看不到
。只有輪胎行巨大的霓虹燈,閃爍著冷冷的,嘲笑孤獨的光芒。

她一直沒有開燈。浮在麻木柔軟的藥效當中。等電話鈴響了十來聲,
穆棉才意識到。

要接電話。

「喂?」她的聲音聽起來如此正常,穆棉幾乎額手稱慶。

「穆棉!妳在哪?我打了一個下午的電話!」良凱氣急敗壞的聲音從
話筒傳過來。

「累。我可能病了…回來睡。」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正常,神智卻漸漸
漂浮。

良凱可能還說了些什麼,但是穆棉沒有聽進去。她溫馴的答好,掛了
電話。

伏在墊子上昏昏悠悠的睡去。睡夢中,她接到至勤的電話。

「穆棉?今天攝影棚可能要趕夜班…所以我不回家睡覺了…聽到嗎?


她眼前浮現著至勤和他的小女孩相視而笑的畫面,那麼美。美得讓她
恍惚而微笑。

清醒過來,手裡還握著電話。

她疲倦的將臉埋在雙臂間。黏膩的汗味引起反胃,想去洗澡,她卻無
法動彈。勉強站了起來,她對於腳指甲不住的滲血了無所覺,渾然不
知每走一步,就在橡木地板上留下一點血痕。

只是輕輕的一點點。

洗了很久很久,全身的皮膚通紅,她才出來擦乾頭髮。

沒有開燈的房間,泛著安靜的水光。隔壁國小那小小的游泳池,總是
在夜裡提供這種深海般的情境。

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

她趴在床上,抬頭看著遠遠中天的月亮,在雲層中露出一小角,濛濛
的泛著月暈,像是淚光一般。

在模擬的深海裡,她睡著了。眼淚在夢裡面才漸漸暈開。

然後在深深的夜裡,她像是著了一鞭般的跳了起來,抱著頭。

痛!

頭痛!頭好痛!

她慌張的從床上下來,卻站立不穩的跌在地上,不要!好痛!頭好痛


在這個時候,她卻聽到幾聲纏綿的貓咪聲音。

「賽茵?賽茵!賽茵賽茵賽茵…」她哭叫著。

大難剛來的時候,只有賽茵待在她的身邊。這種沒有來源沒有因由的
頭痛兇猛撲上來的時候,也只有賽茵會偎在她的身邊,喵喵的安慰她


賽茵…為什麼你要死?廖哥哥…為什麼你要死?爸爸…媽媽…不要死
…不要走不要走…

不要拋下我一個人…

哭泣著手腳膝行,抓了一把止痛藥吞下。最後在劇烈的頭痛之下,昏
睡過去。朦朧中,似乎有著溫軟的,貓才有的粗糙舌頭舔著她的眼淚


不要離開我。

等天亮,她緩緩的睜開眼睛,發現頭痛已經不見了,自己還活著。

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活著?

將自己的臉深深的埋進手掌,動也不動。

請完病假的穆棉,漸漸恢復正常。長年懶於吃喝的她,漸漸會自動進
食。

驚喜的發現,原本抗拒看醫生的穆棉,意外的和順和合作,她的病情
也因此被控制住。

她的笑容還是稀少,但是工作漸漸能夠恢復以往的水準,對於良凱也
總是好聲好氣的。

原本就很少提到至勤的她,到後來簡直絕口不提,原本會看著至勤的
廣告照溫柔微笑的穆棉,到了冬天的時節,連抬頭都不抬。

終於能跟穆棉單獨進餐的良凱,覺得多年的等待和忍耐,終於就要有
結果了。雖然穆棉徒具空殼,對他來說,即使是穆棉的柔軟殼子,也
好。

畢竟他已經等待又等待,忍耐又忍耐這麼多年了。

等穆棉成了他的以後,一定要讓她好好的接受治療,溫柔的對待她,
讓她回到大學的無憂無慮。那個喜歡穿輪鞋打球的陽光穆棉,在多年
的悲哀之後,總該在他溫柔無私的愛裡頭復生了吧?

他是這樣無私溫柔無所求的愛她。也只愛她。

這樣溫柔感傷的氛圍,看見曬成小麥色的羅絲笑咪咪的站在他面前,
一轉為興高采烈的狂喜。

「羅絲~羅絲~妳什麼時候回來的~」熱烈的擁抱了一下。若是世界
上有誰能讓良凱放下戒心,大約只有神采奕奕的羅絲。

「剛下飛機,就來找你啦!今天住你家唷!」她大力的拍打良凱的肩
膀,「前夫,還抱著屍體,拼命的實踐你的悲愛美學嗎?」

「別胡說,」良凱不太開心的格開羅絲的手,「穆棉活得好好的,什
麼屍體,胡說八道。」

正好切中他的隱憂。

「唷,不是屍體?你愛的又不是現在的穆棉,」羅絲滿不在乎的坐在
他的辦公桌上,「你愛的是以前大學時代的穆棉。那個活潑佻達,帶
辯論隊,穿著輪鞋滿校園跑,排球籃球一把抓,還有本事得書香獎的
少女穆棉。」

良凱沒有答腔,沮喪的情緒迅速的席捲了他。若是可以,他願意拿十
年的壽命換穆棉無憂無慮的下半生。

只要她回到大學時代就好。

回到家,羅絲對著良凱一塵不染的家翻白眼,「靠,地板可以用舌頭
舔。」

「羅絲,妳這張爛嘴巴,念再多的學位都是沒救的。」良凱沒好氣的
說,一低頭,看見羅絲光裸的小腿上累累都是烏青,不禁皺眉,不由
分說,抓了藥酒就賣力的幫她推,羅絲又癢又痛,喊叫起來,「住手
!該死!良凱!你想強暴我,用不著這種替代方案!」

良凱賞了她老大爆栗,「又騎機車摔了?加州ㄟ!加州妳也能將機車
騎成這樣!」

「輕點啦!」

「妳先別叫得像發生命案啦!」

明明淨淨的地板,到映著良凱半跪著,細心推著羅絲柔潤小腿的光景


「前夫,你的確是個好男人。可惜你的深情全給了傷心太平洋。」羅
絲輕輕撫了撫他的頭,良凱也只能垂首不語。

若是他愛的是羅絲該多好。他們會一起做許多有趣的事情,跟羅絲一
起,是永遠沒有厭煩的時候。

所以,他總是會懷念短短一年的婚姻生活。只是,穆棉像是他的魔咒
,緊緊的禁錮了他,怎麼也無法逃脫,不想逃脫。

「其實剛認識穆棉的時候,我不太喜歡她。」

那時候的穆棉,是個整天忙個不停的大忙人。有人戲稱她是「紅孩兒
」,足登風火輪,在校園穿梭。在每個人都騎腳踏車的校園,只有她
仗著輪鞋橫行霸道。

對於她的標新立異,良凱很不以為然,但是因為同系,又有著相似的
面容和差不多的行事風格,他們老被看成學生會的金童玉女。

這樣的相提並論,老是讓良凱很不舒服。迎新會偏又安排兩個人一起
當司儀的時候,便開始火爆的飆了起來。

從節目單的安排,到對口,甚至連劇本的先後秩序,都吵得幾乎打起
來。

彩排的時候,她穿著輪鞋在舞台上來來去去的飛奔,幫忙佈置的時候
,良凱受不了了,終於對她吼了起來,穿著小白禮服的穆棉,手插著
腰,和他對吼,氣不過的良凱推了她一把,穿著輪鞋的她就往後倒。

驚慌的良凱抓不住她,眼見就要傷重…

她卻將手在舞台邊緣一撐,凌空飛騰了起來,小白禮服衣袂飄然,應
當能平安落地,但是她穿著輪鞋…

只見她一迴旋,轉了半圈,優雅一如芭蕾伶娜。那一刻,良凱覺得見
到了精靈。

有著透明翅膀飛舞的精靈。

「那個時候,開始愛上穆棉。這麼長久的時間了。」他臉上露出恍惚
的微笑。

羅絲定定的看了他很久,表情卻不是感動。

「靠~~你就為了這種笑死人的理由,愛她愛了幾十年唷?!你該不
會告訴我,你會娶我是因為我的某個部份像她吧?」

沒想到良凱居然低頭不語,這讓羅絲驚慌又好笑。

「你爹的,今天你給我說清楚。哪個部份?哪個部份我像穆棉?」這
該死的傢伙。

「妳的眼神。」良凱的眼睛望著遙遠虛無的那一點,「我剛認識妳的
時候,妳正在打籃球,眼神卻絕望而安靜。像是激烈的球賽只是必須
履行的義務而已。」

羅絲張大了嘴。那個時候的羅絲剛好和長跑多年的男友分手。妳知道
,不是每個人能從國中到大學四年都在一起,卻在當兵時「兵變」。
更何況,兵變的是男方。

「靠么!我們在演神鵰俠侶唷?你是楊過?阿穆棉是小龍女?我只是
因為像小龍女的眼神,就蒙大俠你垂青?」羅絲揪著良凱的衣領,「
大俠…你最好說清楚,省得呆會兒變大蝦!」

「妳很沒風度ㄟ」,良凱還沈浸在自己的悲戀美感中,很不高興羅絲
打斷他的情緒,「後來不是了嘛,當然是因為跟妳一起很有趣,所以
才在一起的嘛!」

「我殺了你!你當我小丑阿?有趣?居然不是因為愛我!騙子!騙子
!」羅絲扼著他的脖子,那種誇張的表情,害他的悲愴的情緒都消失
無蹤,笑得幾乎無法動彈。

他輕輕撫摸羅絲曬成小麥色的胳臂,「加州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妳的父母又都過世了,一個人在遠地,我總是很懸念。」

壓著他的羅絲,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她小小的牙齒相當可愛,像是
一小排整齊的貝殼。偏偏兩顆尖銳的虎牙破壞了那種雅緻的美感,卻
平添一種頑皮的氣息。

「我很好。正準備攻讀第二個博士學位。」

「還念阿?妳都三十了。」

「我喜歡嘛。我又不像你們這些人,拼死拼活的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
哪,出入非車,穿戴非名牌,不居高位,不住高樓,安措手足似的?
無聊到要用悲戀調劑生活。」

「我才不是調劑生活!」良凱抗議著。

羅絲不理他,「我的生活簡單,黑麵包白水就是一餐,衣服穿不破不
買,你看我的牛仔褲,這麼多年了,還是那四條。學生宿舍窄?校園
那麼大,還嫌逛不夠?整個學校都是你的家了,哪裡找更大的家去?


「我阿,要念一輩子的書。念到老,念到死。」她露出可愛的虎牙。

良凱也對著她微笑,「那是因為妳的小P在哪兒。告訴我,跟那個蠟
筆小新住在一起,是什麼滋味?」

「吼~你不能因為人家什麼都知道,就忌妒人家。」羅絲抗議著,「
長相算不了什麼,他又博學又睿智,才不是你這種油頭粉面的傢伙比
得上的!」羅絲又撲上來抓打,良凱急著一擋,笑得幾乎脫力。

說了一整夜的話,天亮,羅絲依舊精神奕奕的離去。她準備騎腳踏車
繞行台灣一週,而她的男友小P卻已經先到花蓮找石頭去了。

這個時候,他突然羨慕羅絲起來。離婚沒在她心裡留下任何陰影。她
還是精力充沛的活過每一天,任性的生活,任性的唸書,任性的愛。

良凱學不會任性。穆棉也學不會。所以,他讓對穆棉的愛情捆死,穆
棉讓過去的陰影捆死,兩個人都束手無策。

接穆棉上班的時候,她沒有生氣的容顏,突然讓良凱覺得疲倦。

穆棉卻了無所覺的,吃著一片夾著起司的土司,和一瓶鮮奶。但是她
吃東西的樣子卻只是機械化的一口接一口,沒有享受美食的喜悅。

的確,食物在穆棉的口裡,已經不再是喜悅的泉源了。她比較像是為
了盡義務,所以吞下每一口能夠維生的食物。不讓自己憔悴或消瘦。

若是自己憔悴或消瘦,至勤會注意到的。

但是…若是她憔悴一如木乃伊,至勤卻完全沒發現呢?穆棉沒法子承
受這種結果。所以,她吞著食物。機械似的。

天氣漸漸的寒冷,穆棉也越來越沈默。陰霾的天空,就像她的心情,
但是她沒有表現出來。

這種透著冷漠的悲傷,卻在至勤放了寒假,睡了幾場好覺後,隱隱覺
得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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